平历七年春,三月十三
今年的春天来的稍晚,已经过了龙抬头,江南烟雨中的湿冷却还是入骨,丝毫没有春季柔和的气息,百花悄无声息,唯有枯枝上一抹嫣红的梅花悄然落下,冬季绵长,但离结束也不远了。
天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清源镇上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不同于丑时的死寂沉沉,这些灯火好像将这座规模颇大的镇子几乎变活了起来。
蓬莱客栈的招牌金碧辉煌,小二打着哈欠取下门闩,头上的帽巾还是歪着的,打更人从门前过敲一声锣,粗噶的嗓子叫出来:“卯时三刻,卯时三刻。”
小二将客栈大门敞开,掌柜迷糊着眼看了一眼门外,本来浆糊一样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起来。
他记得刚刚打更人过去的地方原本是没人的,天光暂时未来得及乍泄,街道上虽然昏暗,但是店家起得早,各路铺子交相辉映的烛光也算比较亮堂,是以掌柜认为自己不至于刚刚站了个人会没发现。
但是那个人就好像如同鬼魅一样,突兀又突然的出现在那。而小二好似全无所觉,掌柜的有些惊疑,但是对于这来人也没什么畏惧。
他快步上前,走近了才发现这是个男子,并且还是个好看的男人,眉眼艳丽有棱有角,眸子带着初春与寒冬交杂的湿气,寒冷却没有尖锐的攻击性,一身红衣热烈如火,衣摆有些湿润应该是这一路的水汽丰沛造成的,但是最打眼的还是他腰间的那一块玉佩。
掌柜的自认为自己也算见过许多世面,但是那块玉却像是有魔力一般,他不过扫了一眼,目光再也移不开了。
玉通体洁白,里面好像汪了一汪水一般,清澈灵动,似乎和天上的满月一般圆润,那水头又跟妃子笑无二。
似乎是察觉到掌柜的目光,那人不着痕迹的侧了一下身,玉佩随身而动藏了起来。
这眉眼艳丽的男人皱眉不满道:“看什么呢。”
掌柜的惊觉失态,连忙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小老儿是个粗鄙人没见过这等好物件没收住眼,并无恶意。”他弯腰赔笑,边伸手示意:“客官往里请。”
男人不置可否的颔首抬脚往里走,掌柜的给了个眼色,刚从里头端着热水出来的小二看见连忙放下热水,将白巾往肩上一搭已经走到男人面前:“客官,有何吩咐。”
男人挑挑眉看了一眼客栈内部,这客栈应该也算是清源镇上好的了,屋内陈设与建筑看起来都沉了许久的底蕴,大气又稳重。
想起自己来此地的目的,男人轻笑一声:“你们这客栈,自称蓬莱,口气倒是不小。”
小二点头哈腰,但语气却隐隐有些自豪:“清源镇在东山脚下,早些年有妖怪在这放起了大火,还是靠赵掌门他们收服,当时客栈收容了不少妇孺,是而赵掌门赐名蓬莱。”
蓬莱,世人觉蓬莱仙山乃桃源也,庇佑疾苦无路可走之人,庇佑惶恐懦弱之辈,庇佑万千生灵。
男人轻笑:“来盘饺子和清粥吧。”
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赵掌门倒是气量大的很,张口一吐就给蓬莱二字。
男人就这样吃完了饺子和清粥,也没着急走,他歪着头闭着眼,听着小镇街道上渐渐有人声,有脚步声,有哈欠声,还有小儿走在路上的嬉笑怒骂。
辰时七刻
客栈渐渐人多了起来,掌柜和小二忙的飞起,任由男人待在了那里。说来奇怪,他来时衣摆沾了朝露,而离这最近的春河镇离这也要好几个时辰的路程,他应该是日夜兼程的赶路有急事,但到了这儿却不急不慢的坐了一个半时辰。
真奇怪。
男人眯了眯眼,看着颤巍巍挂上天空的太阳,冷冽的湿气挥之不去,连带着太阳好似都冷了几分。
他站起身,腰间白玉叮当一声,明明没有别的东西与它相撞,却突兀的发出了金石之声。
小二端着一盘子热气腾腾的早饭,一打眼就看见那古怪的男人站起了身。
男人活动了一下筋骨,小二一句“客官慢走”还未说完,那人就好像白日见鬼一样消失了。
他走的极快,红衣翻飞间,玉佩叮当作响,衣摆贴着腰身勾勒出一个弯弯的形状,白玉好像是撞在这里发出了声音。
男人掠过房屋瓦舍,掠过湿润的土地和泥泞,浣衣女刚蹲下身子,却只觉一道红影在水面一闪而过,以为自己眼花了将燕子看做了人,哪有人在这条一望无边的横关江上飞的。
但是,又哪来的红色的燕子呢。
不过一盏茶时间,男人就站在了东山脚下,高耸巍峨的门户,东山上清四个字上爬了藤蔓,青苔葱绿绕着石柱长了一层一层。
一穿着白衣的弟子打着哈欠拾阶而下,他揉了揉眼看着那热烈如火的人影,有些傲慢的开口:“你是何人,可有拜帖?”
男人目光如剑,弟子一身鸡皮疙瘩都颤栗起来,他听见那人声音清冽冷淡:“没有,我只是来烧山的。”
语毕,红影一闪而过,叮当一声,一道诡异的红光弧度,弟子怔了怔,发现自己好像说不出话来了。
他惊讶的抬手想摸自己的脖子,却发现自己突然看见了自己的身体,还是以仰视的角度。他的头咕噜噜台阶下滚去,而他的身体却依然立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抬起来的手堪堪停在脖子前,却再也没有机会寸进分毫。
男人像是有些嫌弃:“真弱。”
一道红烟从那死人身上静静升空,随后像是烟花一样炸开。男人眯了眯眼,无所谓道:“叫多少人来,都一样。”
他像一个悠闲上山的客人,这里看看那里看看,东山的松柏长得依然青翠,苍劲有力的屹立在侧,大树生根又参天,一路美景也算不错了。
他信手走到了一处平台上,望四周看了看,看见了几座宫殿,刚抬脚,一道紫光贴着他的鼻尖扎入了面前的土里。
一群白衣道人训练有素的包围了他,而天上仙风道骨的飘着七个人,白衣翻飞,世外高人。
“来者何人?!擅闯东山上清,杀我弟子,你可知罪。”
男人眯了眯眼:“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林北望。”
他不慌不忙的继续说,语气却换了一个人一般,轻笑着:“我,何罪之有啊?”
“竖子!”那仙风道骨的七人挥了挥手,围着林北望的弟子们开始转起了圈,步伐玄妙,却未曾激进。
林北望似乎毫不在意那人海战术的小弟子们,手往腰间一拍,嚣张的不可一世:“本座人头就在此处,尽管来取。”
“轰隆——”
刀剑之声不绝于耳,山间晨露还没来得及消散,而青天白日,东山顶上却聚起了一片乌云。
一片白练划过,刚刚还一片仙风道骨的七人却已经七倒八歪,身上伤势各异。
林北望皱了眉,他是算准了今日这山里头做主的那几位不在家,特意跑来消遣下脸面的,没想到这七人合力的北斗阵倒是也难缠不少。
他将手背到身后,不由得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
七人都已力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何况那些根基尚浅的弟子们。
林北望笑了笑,对着那拄剑不肯躺下的七人其中之一道:“你说你们又是何必呢,今日东山必定受辱,本座从不空手而归,你们这些老骨头真的以为挡得住我吗。”他说着又忍俊不禁一般道:“要是修为够高,还能老成这幅鬼样子?”
这言语简直比他手中那诡异的弯刀还刺人,弟子七倒八歪但有胆子大的听得自己恩师受辱,怒火中烧,也不知哪来的一口气让他活生生的站了起来双目赤红,这口气像是把他的脑仁儿也冲散了,那弟子手中提着剑就往林北望冲去。
林北望要笑弯了腰:“天呐,贵派真是出乐子啊,瞧瞧。”
他言语间轻松惬意,下一秒却风声鹤唳:“多么愚蠢。”
一把含着血气与红光的弯刀急射而出,那弟子的剑几乎是照面的瞬间碎成了八段,刀马上就要挨着那弟子的胸膛给这不自量力的人切成两半了。
拄剑的老者红了眼:“不!”
那人正是他的嫡传弟子。
林北望勾起了唇,然后就僵在了那里。
他的刀被拦在了那蠢人身前堪堪划破油皮,一把通身冒着白光的剑从天而降,角度刁钻却坚若磐石的挡在了那蠢人面前。
蠢人恍若大梦初醒,连滚带爬的滚了出去。
老者惊住:“那是……”
剑立于众人面前,剑身雪亮,剑尖像是能刺破所有黑暗与桎梏。
“凌绝!”有弟子认出了剑不由得惊叫出声。
“是大师姐出关了!”有弟子喜极而泣。
林北望没有回头,弯刀已旋在那弟子脑门上了。
林中惊鸟乍起,阳光从几座山峰之间软软的照在这片倒了一片人的石台上。
“叮——叮——”
极为清脆的铃铛声忽而响在山间,那人步伐轻快却不急,从容不迫的走在阴影里,凌绝似乎感受到了来人的气息嗡鸣一声冲天而起。
随后一人从天而降。
这人也是一身白衣,却有些破烂,头发如乌墨如瀑布一般散落身后,凌绝在她身前,素白的腕上带了一串银镯子,小小的银铃坠在其间,行走之间清脆悦耳,这会停下余音犹在。
林北望冷笑一声:“怎么?不敢见人么。”
那人应声转身,林北望呼吸一滞。
老者惊叫出声:“少主!”
此人正是上清门的少主,掌门之女,一山弟子的大师姐——赵予安。
一身白衣虽破烂但出尘,更出众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是一双天生就含情的桃花眼,睫毛很长,按理来说这样的女子生的娇贵,身份不凡,应该是要被各种叔叔伯伯捧在手心的人。
但这人却像是一块白绫,朴素无华,哪怕这五官普通不了,一照面却让人觉得这人身上藏着步步杀机。
她,很危险。
赵予安皱了皱眉,凌绝嗡鸣一声:“你,是谁。”
林北望将弯刀收回却不急着发难,有些轻佻的上下三路看着她不发一言,但是对方似乎丝毫不在意。
倒是有趣,一个女人被男人上下三路的扫居然面不改色。
“不管你是谁,此刻收手可速速离去,如若不然……”
林北望笑着打断她,眼里淬了毒:“不然怎样?”
赵予安一顿,对上他尖锐的目光朱唇轻启:“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