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我是醉了
能凝结初夏的空气的,除了六月飞雪,只有云缇的一句话,云缇将肉还回他碗里,另一块夹给了小沉。魏景珩斜眼睨了小沉一眼,好似暗箭冷藏,有重重杀意。
“公子非得和我抢块肉吗。”小沉有几分委屈,魏景珩大笑,又加了一大口放到小沉子的碗里,小孩子耍脾气那般逗人发笑。
“哦对了云缇,这些是要给你的。”魏景珩将那包裹拆了开,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头匣子,打开匣子,是一些簪花耳坠等首饰。
“一连拜访七日你不愿见我,我便出谷置办了些首饰,聊表心意,你看看可还喜欢。”这些珠宝成色上佳,玉镯质地通透,款式也到新鲜,看着价格就不菲,只是云缇素来不爱这些,和木头簪子无甚区别。
“我家殿……公子,还带了几坛酒给村里人,入谷时稍有误会,特意赔罪。”说的是叫她老妖婆,叫孩子们小妖怪这件事。孩子们脸上的花纹时因为开春蚊虫多,云缇命大夫调了些驱蚊药给孩子们糊在手臂上,这林深蚊虫自然毒了一些。
他方才说了……酒?
云缇十分兴奋,感觉周身的羽毛都要立了起来,听到酒的时候,眼前一亮。云缇平生就两大爱好,糖和酒。月老呢是个嗜酒的老头,每每有酒都独自品尝、大快朵颐,还用什么幼鸟不得喝酒的理由糊弄她。下了凡间,尝了一尝方知这滋味。
“这些簪子不如各家分了去,这酒我就……”
一众村民从话家常的状态中跳脱,齐齐看向了云缇。
“可不能让姥姥喝酒,赶紧各家分了去。”
云缇有些懊恼,但是无法反驳,因为十二年前云缇喝了一次酒喝大了偷偷跑出了谷,整整半月未归,最最要命的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后来夜深了各家散了去,云缇乘着他们不注意,悄悄地抱走了一坛酒。一边走一边掀开了尘封的酒坛,埋头深深吸了一口,那酒香醉人。烈酒入喉,灼烧着肺腑,后劲醇香四溢,令人回味。酒啊,可真是个勾人的东西,难怪这天界,酒仙人们人缘最好,人数也多。
月老常说,喝酒的人最忌讳的就是不会喝嘴犟硬喝,云缇便是这种,一坛子未见底,神识就已经游离到九霄云外去,没了知觉。
那晚,云缇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着实让人后怕。
梦中的她飞到了村里那棵大榕树上,在树杈缝隙中仰望着黑夜中一轮皓月和满幕星子。晚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这棵大榕树与她在天界时常栖息的那一棵有几分相似。但是天界那一棵缀满了红线,红线末端还坠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云缇虽然没有红线,但是她有披帛呀。云缇将自己身上那条月牙色披帛随意一抛,就挂在了一根细枝桠上,看着枝桠吃不出分量一点一点掉了下去,披帛也就随着风坠落。
这时候,树下站着一个身着青色墨竹纹袍的清秀俊逸的少年郎,披帛落在他怀里。少年仰起了头,看着斜倚着树干的云缇,一个纵身跃上了枝头。云缇浅浅笑着,看着那月亮,而少年坐在她前头,替她重新披上了披帛。
“夜里凉。”
“我不要这个……我要这个!”云缇头一倒一倒的,手戳了戳他的袍子,又一次扔开了那白色的披帛,伸手要去拽那袍子,“这个好看!”
那看不清面容的男子似宠溺着般笑着应和着,倒是乖乖脱下了袍子,给她披上。
可是云缇还是不满意啊,又要了摇头,还是指了指他。
“还要这个!”
这时,云缇惊醒了,后面梦到的什么,记不大清。只是觉得这个梦太真实,太过于可怕了,云缇向来是冷静的,梦中的自己竟如此奔放。
云缇昨夜喝了酒,醒来时口干舌燥的,翻身下了床,倒了杯水润润嗓子。她无意间瞧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满面坨红似漂浮着彤云,耳根子也发烫。更令人在意的事,自己身上穿着的,还有那件青色袍子,墨竹纹银色边,衣服上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还有青竹的味道。
有人敲了门,吓得云缇收回神思往榻上钻了一钻。
这来人不是其他,正是那袍子的主人——魏景珩。他那张清秀的脸渐渐与梦中少年的轮廓重叠直至吻合。
我这三百多年来从未做过这种梦,一梦竟然梦到了这个小子。这可不能被他知道,不然我这老脸往哪里搁?云缇尴尬地把脸埋在衣裳里。这衣裳,莫非?
云缇惊慌失措地继续往榻里钻,不敢去看他,被一个妖怪姥姥惦记着长相痴馋着皮囊,这可不是什么光鲜亮丽的事情。
“我……你……你的衣服为什么在我这里?”云缇委婉地提出心中疑惑,他手里端着醒酒汤走了上前,云缇宿醉脑袋有些疼,接过那只白色瓷碗,强忍着药味,屏气一口闷完。
“村里的人说的没错。果真不能让你喝了酒,醉后忘事,酒品太差了。”魏景珩眼角浓浓笑意,云缇却后背一阵阴凉,她不敢想象如果那不是梦,她心中怕是有千万只乌鸦掠过。
“我不记得了。我如果真的……那什么……你,”云缇声音细若蚊蝇,甚至不敢与他对视,把自己埋在蜷缩着的腿上。
“你什么我?”魏景珩发问。
好一个不知廉耻的小子啊,这明知故问,云缇感觉自己的老脸已经丢回月老家里头了,咬了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挑明。
“我虽然记不大清。在梦里,我好像轻薄了你。如果……我真的那什么你了,我这个当长辈的,负责到底。”轻薄二字实在难以说出口,只能含含糊糊嗯哼了过去,云缇竖起耳朵等他的后问,心想着他也会脸红什么的,谁知道换来声笑,每笑一声就像一把匕首实打实戳在云缇的老脸上。
“你说你梦到了我,还轻薄了我?”云缇羞恼死了,爬了过去就想要捂住他的嘴,就知道笑,好笑你还笑出来干嘛。就该讨个绣娘的针线给他嘴巴缝得死死的。
魏景珩笑了好一会,竟然装起了长辈的姿态一脸严肃地说着:“云缇啊云缇,你可知道一个女子梦见一个男子代表什么。代表着个女子心悦这个男子,心里有了这男子呢,便是要嫁给他的。”
云缇的脑袋就像拨浪鼓一样摇着,对着他的额头就是一弹。无论是天界还是人间,她都没听到过这种言论。“你小小年纪,哪里听来这些鬼话。”云缇也不多作掩饰,掐了掐他的脸,“姥姥呢对你并无那份心思。我不是爱你,只是单纯喜欢你这皮相罢了,既然是没有情的,自然不会嫁给你。”
云缇记得在天界,如果有神仙起了这些念头,你情我愿不过云雨一场,都是几千年几万年的老神仙,开放便开放了点。可这人间想来循规蹈矩,这些话不合礼法。
云缇心中有些疑虑,这不应该呀,自己与他相识不过短短半个月,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的美称,更何况云缇深知自己不是那一眼便能被人相中的长相。
少年神色有些落寞,眼睛里的星星好像藏了起来,云缇油然而生一种老牛吃嫩草还欺骗少年感情不负责的罪恶感。云缇刚要出言安慰他,他突然笑出了声,就跟看了一出好戏一样,笑的不亦乐乎。
云缇这才意识到,她,大概是被骗了。
云缇暗示自己,不可以揍他,不可以骂他。做仙者,做长辈的,要慈爱,要和蔼,要温柔。
云缇尴尬到忍不了了,伸出手便想去弹他的脑袋瓜,魏景珩又先她一步抓住了云缇纤细的手腕,“不逗你了,什么都没发生。昨天晚上,我在路边捡到喝醉的你,好心怕你着凉,便给你披了袍子抱了回来。只不过呢,你给了我这个。”
魏景珩从袖子里取出三根洁白的羽毛,这上等的毛色,一看就是她本体仙鹤上的,拔毛这件事可疼了,自己怎么会给他这玩意,云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
“昨夜我问你,你要如何报答恩情,你说这是你的羽毛,可以向你许三个愿望。”这像极了云缇会做的事情,不过一下子拔了三根啊,云缇暗恼自己喝醉了酒又糊涂又心大。
“行。那你说吧,能满足你的我尽量做到。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不能是给你摘星星摘月亮,也不能是夺别人妻女,哦对,篡权夺位也不行……“
云缇是个有原则的神仙。
“你将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魏景珩无奈地揉了揉云缇额间的碎发,“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还有两个就先欠着。”
云缇点了点头。
“在我面前呢,你不能自称老身,也不能让我叫你姥姥。”云缇挑了挑眉,行吧,反正她不是什么墨守陈规的老古董,便答应了。
“但是吧,老身……哦不,我好歹是个千岁的仙者,你不过十八,直呼名字有点太……”
“不叫名字,难不成叫你大鹅?”
大……大鹅?云缇懵了。是村子里那种每天扑楞个翅膀,今天和小孩打架,明天扇狗子耳光,赢了还呱呱叫唤的大鹅?云缇僵成一座石雕。
“对啊,这白色羽毛,还有你那脾气……静的时候清冷不理人,动起来时,凶得很。”
你才是大鹅,我这叫仙鹤。我们仙鹤高贵的血统,和那大鹅能一样?我们仅次于凤凰,是鸟族最高贵的血统之一。这一下子给云缇气得接不上话了。
“所以啊,我心里知道你是大鹅就可以了,在外面便唤你云缇。”魏景珩的意思是,给她留点面子。就这个问题,这只仙鹤已经不愿意与他多做探讨,气坏的是自己的身子。
云缇望了望窗外的景色,他们刚来的时候还是春末,如今夏季已到,一些时花也盛放了。“魏景珩,你们来乌云谷也有半个月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
云缇说这话时有些虚着,虽然自己与他并无多少情分,但这半个月他牵动着她的情绪起伏,终归有点不舍。
魏景珩顺着她的目光看着远处绿树成群天空湛蓝如洗,沉默了片刻。
“是很久了……你要赶我走了吗。”
赶这个字眼用着太伤人了,只是觉得他应当回去了。
“你的皇弟可等着你回去呢,”
“我信你的,云缇。母妃如此心善,定有福泽庇佑景珑。”魏景珩背过身去,“明日我让小沉子先回皇都去,让母妃继续寻找良医。至于我,你能不能带我游览一下这乌云谷,也给我讲讲你。那日我那小厮将我的底儿都讲给你听了,礼尚往来……”魏景珩认真的神情很难让人拒绝,云缇莞尔一笑便答应了。
魏景珩在外头等着云缇梳洗了一番,云缇换了一身白色色罗裳,带上了一顶帷帽,发间插了一根雕花木簪子,魏景珩赞许她这白色旁人穿着素气了些,她穿着倒是极好。
云缇则笑他嘴抹了蜂蜜一样,若是外头那些小姑娘定要沉沦,甘心入了他的后院。村里的男子十六七都婚配了,还有的做了阿爹。而他们这些皇族更是为了巩固地位,三妻四妾。这一点倒是和天界一样,天帝纳的天妃,光是云缇知道姓名的便有六七个。
“绝对没有,天地可鉴。”云缇知道,这些男子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情场高手,这个词虽然不是什么好词,但是云缇说出口是没有恶意的。
云缇领路,他就安安分分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如数家珍一样介绍着村子。见了见学堂,认识了夫子,还下了一盘棋,不过夫子那棋下的是真够臭的。又去了医馆,大夫正在给孩子们抹驱虫药膏,魏景珩偷偷给二狗的后脖颈处画了只小乌龟。
晚上,二人上了山去瞧那月亮。乌云山高,离天空近了些,这也是云缇选择在此落脚的原因。魏景珩说,他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月亮,皇宫有宵禁,不得随意出入,更别提寻一座高山,以地为床以天为幕的姿势赏月。中秋赏月那是阖家团圆的幸福,此时此刻看着有缺角的月,却感受到一种自由。
“没有人会不对天有所向往,正因为够不着啊,所以憧憬啊。”云缇素手抬起,想去抚摸那皎洁的月,看得见摸不着。
“我一直觉得所谓仙人下凡都是骗局。而你所谓的百年不过是一代又一代传承。”魏景珩在她一旁吐露了真言,云缇也知道,仙人对于凡人而言就是神话传说里的人物,没有亲眼见过都是不信的。
“但是我现在信了。”云缇有些意外,歪着脑袋看着他。魏景珩凑近了些,指了指她的眼睛,“是这双眼睛告诉我的。”
这个回答说不出来的奇妙。
“云缇你看着天空的时候,眼中带着的情绪很复杂。三分怀念,三分期待,三分忧郁和迟疑,还有一分,我说不上来。“
云缇不相信自己一个眼神能透露出这么多东西,但是这些情绪自己心中是有的,最后一点不是魏景珩说不上来,而是不敢相信。
”最后一点,是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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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这个。”
大榕树上,身披宽大的青色墨竹纹袍子的白衣女子依靠在树干上,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女子长相清冷,但是突然媚人一笑,勾人魂魄。她一把拉过面前男子的衣襟,不点而赤的唇慢慢贴近男子的薄唇,快要契合的时候,这男子深呼吸避开了脸。
女子虽然神思不清,但是吻到他的脸,有些不悦,咿咿呀呀嗔怪着什么,“你不愿意?”
“你喝醉了!”男子声音有些沙哑,薄唇轻轻颤动,微微推开了点和她的距离。
“你胡说,我没醉。是你醉了!”女子方才动人心魄的妩媚模样此时此刻消散的一干二净,露出清丽明媚,她娇憨一笑,就像孩童吃到了想要已久的冰糖葫芦。
“我是醉了。”
女子没有听到这句话。
“你是女子,有些事情,是要男子主动的。”
远远望去树上一黑一白两个影子仿佛镶嵌在了一起,脸颊上朦朦胧胧升起两朵彤云,唇瓣的贴合从起初的浅尝辄止,到情浓处时的强取豪夺,似要将那空气都摄去。没有旁的动作,只有那个吻。
“你可知我不是一见钟情,你入我梦里已经很多年了,久到你无法想象了……”
夏夜微风轻起,榕树沙沙作响,绿叶徐徐零落在肩头,又翩翩飞入了谁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