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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伍 梦魇

  顽石记

  ———顽石,未经斧凿的石块。

  “老头,南边有个老神仙,送我们这些小孩这种石头,也没打磨过。”云缇摊开手,给月老看今天得到的宝贝,也不能算是宝贝,黑乎乎的丑丑的,还硌手。

  月老停下手中的笔,将那块石头放在灯下仔细瞧了瞧。

  ”这可是个宝贝啊云缇。”

  云缇不解,怎么老头和那老神仙说的一样,这么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是个宝贝。

  “你将这石头放到上次种下种子的花盆里,过些日子,我们来瞧瞧。”

  三个月后,那花盆里长出了几簇小苗,而那颗黑乎乎的石头被小苗推开到一旁。

  “这不就说明这些小苗生机勃勃的,这石头忒没用了。”云缇觉得那老神仙就是在骗自己。

  月老点了点头,“花苗很有力气不假,但是你知道为什么石头会让开吗?”

  云缇摇了摇头。

  “纵然是这种未经打磨过的顽石,也会有为花而柔软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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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界,月老的姻缘宫里。

  月老一挥衣袖,水镜里倒映出那晚发生的所有,云缇将自己剩下的半身修为又耗去大半,尽数传给昏迷不醒的摇光转世。所有人都闯入房间内,没有人在乎云缇的生死。

  她就强撑一口气,扶着墙,一步一步蹒跚着,她好冷好痛,全身都像有三昧真火和万年寒冰交替折磨摧残。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还未来得及烧炭来取暖,只觉得胸腔气血翻滚,竟是如泉涌一般,一口接着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那身惨白如纸的烟罗裙上,染上大片大片的殷红,地上也溅着落梅点点。

  月老看着镜子里的云缇,就这么直直地倒了下去,只能紧紧攥着拳,无能为力。多希望这些痛苦,能转移到他这做阿爹的人身上,哪怕分担一部分也好啊。

  仙人不能干涉凡人命数,更不能在凡间动用法术,会遭反噬之苦,云缇不是不知道,归根结底,还是荇歌。

  “就连你转世,都不肯放过云缇吗……”月老抬起头,不让心酸的泪滴落,“曾经为了报答你,她已经付出了如此代价,下了凡你还要拿走她的命吗。”

  月老伸手隔空取来了云缇屋内的那支紫藤花簪子,紧紧攥住,却不愿意将这簪子破坏分毫,因为云缇会舍不得。

  他重新看向镜子,云缇屋子的那扇门,终于被人打开了——

  “云缇!”

  魏景珩看着屋内发生的场景,瞳孔放大,不假思索地奔赴过去,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手颤颤巍巍地放到她鼻子前。

  还好还有呼吸在。

  魏景珩也不管不顾血污,用自己的手替她擦去嘴角的痕迹,他的手还在颤抖,他害怕,他开门的那瞬间心跳都快停了。

  云缇的双手冰凉,呼吸微弱,魏景珩让锦鲤赶快去叫醒唐老九,自己则守着她,自己温暖的双手紧紧裹着她的,想把自己的温度都传给她。

  唐老九睡眼朦胧地跑了过来,搭脉验了验,说句实话,自己医术再高超也只能救治凡人那劳什子病痛,眼前的仙人别说医治,这辈子还第一次见仙人,更要命的是,传说中的那个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妖怪姥姥,不仅是个仙人,还是个出尘脱俗的女子。

  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就是仙者。吴家那老女人则不一样了,是自己想娶回家过日子的。

  “殿下,这草民也不知道仙女她这是为何,草民家中有一本天界奇闻录,待草民翻阅看看,仙女这是什么生了什么病。”唐老九看魏景珩他双眼通红,神色紧张,也没有回他的话,赶紧跑回家寻那本。

  按照殿下这个脾气,是自己把这仙女拖下水,要是仙女没治好,自己这老命也得没了。

  魏景珩从前想笑景熙,为了情,整天要死要活。方才在门口,自己还想着,不管云缇喜欢的是不是南虞,自己也会把她追到手娶回家。可现在不一样了,只要她能好好的,就是把她送回那乌云村里藏起来一辈子又如何。

  只要自己知道她好好的,就行了。

  “撑住,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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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缇发现自己在花神宫里,是花神娘娘找了自己,行完礼后自己坐在一旁,听她说话。花神娘娘是三界最美丽的女子,就连荇歌也逊三分,她一身万花襦裙明明如白色一般,却能从各种角度瞧见不同颜色,老头说过那是神泽,五光十色。

  花神娘娘终究是开了口,“我这神位,在天界也是个虚职,没什么分量,所以不需要断情绝爱,可战神不一样,那是天军将领,若心中有了情爱,就会分心。虽然他俩这些年极力克制,装作不在意,可是我们都知道,荇歌忘不掉的,摇光亦是如此。”

  这些,云缇这届小辈也明白。

  “其实这一次,也是荇歌的劫难,荇歌修行数千年,一直停留在仙位,没有晋升的迹象,多半原因也是因为这段情。本座想通过这段历届,让荇歌忘了,也能有所提升。对她,对摇光都好。”

  云缇走到了荇歌的屋内,平日熏着香放着花的屋子,如今死气沉沉,床榻上那女子怀里抱着两坛烈酒,面颊上挂着洗不尽的泪痕。桌上书籍凌乱,还有几本散落在床边。云缇走近些,把地上的书理齐放回桌上。

  云缇打了一盆水,要去给她擦脸,看到她眉心的时刻,手停滞了一刻。那浅紫色的魔花纹案,是入了魔的初期表现,好好一个花神座下仙子整日呆在天界,是碰不到地界魔气,唯一能使她入魔的,便是心魔。

  “云缇,姐姐很丑吗……”

  云缇猛的摇了摇头,“很漂亮一点也不丑……”

  昏昏沉沉的荇歌要去看那镜子里的自己,云缇眼疾手快,指尖凝聚一股法力将镜子一下击碎,还隔空将门关了起来,不让外人进来。云缇又取了妆奁,给她上了妆,尤其是眉心,用了更重的脂粉。

  “云缇……姐姐上次拜托你的事情,可有结果?”

  云缇知道,是指让月老背着天界替她改历劫命数的事情,自己向月老提过,得来的却是月老的怒斥,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月老动手打了自己。

  ——这是冒三界之大不韪,云缇,你要知道,若是这么做了,不只是毁了摇光、荇歌、你和我的一生,更是拿三界安危当儿戏。

  想到这里,云缇微微侧过了脸,不想让自己被掌掴的脸给荇歌看到。

  “对不起啊荇歌姐姐,是我没用。”

  荇歌冰凉的手轻轻触碰了云缇的那半边脸,虽然红印褪去了不少,还是看得出痕迹。

  “无妨,云缇,是我的错,不该连累你和月老大人。”荇歌边说边落泪,紧紧握住云缇的手。云缇叹了口气,和她叙述着刚才花神娘娘的意思。

  “云缇,你可知道,比死亡更痛苦的,是忘记。”

  荇歌又一次崩溃了,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还有谁可以救我。”

  还有五日,荇歌和摇光便要送往转世镜,在这之前神官封印他二人仙力时一定会察觉荇歌的一丝魔气,若是被看见,这不是失去记忆历劫那么简单了,荇歌会成为堕仙,被挫骨扬灰。

  自己不能看着荇歌变成那样。

  “云缇……”荇歌哭得无法呼吸,云缇只能去给她顺气的时候,趁她不注意,用法力点了她的睡穴,荇歌晕了过去。

  云缇把她扶到床榻上,叹了一口气,自己修为虽不高,但是自己身为仙鹤,上古鸟族除凤凰之外最高贵的血统,天生便能抑制这一丝还未生长的魔气。云缇眉心展露那殷红一片羽的仙印,羽毛轮廓溢出流光,她指腹轻点荇歌眉心,指尖的白光逐渐包裹着那个浅紫色印记,一炷香后那个印记从她的眉心完全消匿,封印在她体内,短时间内是无法被发掘的。只要荇歌迈入转世镜后,那镜中的神力便会把云缇的封印连带着这一丝魔气剔除殆尽,这样荇歌就能成功转世,成功历劫,回天界后,便能突破修为。

  可是这样,她所珍惜的那一世回忆,就会永远从他二人脑海里消失。

  云缇将她的被子提了提,给她安顿好,发觉她玉枕两处高低不同,于是从高的一头下方摸出了一本古书,翻着的那一面,写着如何改命数,当然是避开月老的方式。

  “以上古神族纯净的血脉之力和半生修为凝成灵笔,可以覆盖原有命数重新谱写,此法极为凶险,有走火入魔的可能性。”

  云缇把那一页撕了下来用灵力销毁了,并把书合起放入书架内。

  荇歌如此高修为会被那一丝魔气控制到入了魔,应该和这个方法逃不了干系了,云缇后颈处渗出汗,这颗心也砰砰直跳。

  “摇光,摇光,你别走,你别忘了我……”荇歌似乎深深陷入了梦魇,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被子,眼角的泪还在不停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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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景珩看着沉睡中的云缇一脸痛苦,她的手紧攥着自己的,神识还未清明可还在咳着鲜血,魏景珩已经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一日一夜了,肉眼可见的疲惫,小沉子和荷香都说要替他守着,但凡姥姥醒了,第一时间通知他。

  他不肯。

  唐老九拿来了的安神香还在房内熏着,可这凡人的熏香如何能驱走仙者的梦魇。

  “唐大夫,已经整整一日了,为何云缇还不能醒。”魏景珩一日没有休息过,声音嘶哑。

  唐老九跪了下来,“仙者不得在凡间使用法术。姥姥这是反噬过重被梦魇所缠,若是强行唤醒恐怕有性命之忧啊殿下。”

  “如果云缇一直未醒怎么办。”

  “这……只能靠姥姥自行摆脱梦魇了,若是姥姥不愿意醒来,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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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缇不敢回到姻缘宫里,只能来到那个六角亭里吹着风,脑海中一直回响着荇歌的声音,那般苦苦哀求,那般绝望和无助。

  那朵荷花就直直站立在水中,云缇蹲在池塘边上。

  “小荷花,我想帮他们……”云缇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自己簇着眉头,“荇歌已经是无法改命数了,她有一丝魔气在体内,仙力便不纯粹了。”

  “上古神族,她是紫藤树的后裔,我也是上古仙鹤一脉。小荷花,我每次想起荇歌哭,我就很难受。为什么非要夺去那一世短短几十年的记忆呢,只要没有联系不就可以了吗。”

  “小荷花,我只是想让他们美满过完一世,为什么非要爱而不得或是爱而生恨呢。”

  “我这么做,老头不会怪我的吧,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吧。你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小荷花虽是灵物,却无法交流,还是静静地站在水中。

  云缇回到姻缘宫自己的房间内,锁好门窗,坐在床榻上,用灵力摄取心头血,血内带着上古仙鹤的神力,这血在空中逐渐形成一支笔的形状,云缇运气将自己的半身修为凝聚于掌间,顺着白光灌输到那支笔身,等光停滞后,云缇瞬间觉得失去了力气,那支神笔吸收完灵力后跌落在地上。

  云缇起身要去收起来,刚刚站起来,就生生跪倒在地上,胸腔内气血翻滚,自己用手捂住嘴巴,可停不下来的咳嗽引发了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四肢百骸蕴含的灵力都被抽空。

  云缇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收好了那支笔还有自己乘着月老不在时调包过来的两颗命珠,她学着月老一抚两颗命珠,他二人命定的情劫凌空化作一个个文字。

  摇光是一个将军,荇歌是一个公主,二人年少时便相爱,却因为身世不得厮守,将军的祖父、父亲都是由皇家秘密处死,原因是怕他们功高盖主。得知真相的将军要替家人报仇,杀尽皇族,独独放走了公主,从此两不相见。

  云缇用神笔,将“年少时便相爱”后面的文字大篇幅修改,改成了完美的结局,没有身世之仇,只有恩爱白首,落下句点后,那支笔顺着风消失在世间。

  那些文字重新钻进珠子里面,云缇又将这两颗珠子放回它原处,这时候月老回来了,云缇有些慌忙,极力掩饰自己,月老检查了一番所有命珠,没有作假的可能,也就放心。

  “老头,你去哪里了呀。”

  月老坐在位子上,拿起了一卷卷轴,回答了她,“你荇歌姐姐又来寻我哭了半天,让我救她和摇光。他们二人也是可怜,是这三界生灵对不起他们。”

  云缇坐在他身边,脑袋靠在他的膝盖上,“老头,真的没有办法救他们了吗?”

  “你不要想了,若是被天帝或神官发现,你的小命就没了,没了命还算好的,若是给你贬为凡人或是打入畜生道,永生永世不得回天界,你可愿意?”

  云缇眼神飘忽不定,有些慌了,可是她不后悔————

  如果可以救回他们二人那一些回忆,自己豁出这条命又何妨。

  摇光,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自己放在心里崇敬仰慕多年的人,荇歌是把自己当作亲妹妹照顾,把自己重新拉回女子一面的人。这些情这些恩,足够了。

  唯一不舍得的,便是老头啊。

  反正不过一死,眼睛一闭一睁,便过去了。

  “云缇啊。”

  “嗯?”

  “你也一千多岁了,过些年,也要给你寻个亲事了。”月老摸了摸她的头,“如果可以,老头要替你寻一个能因你开心而笑,因你悲伤而失落,知你懂你疼你的人,最要紧的是,再也不能找一个不能有情或是无法厮守的神仙了,这样的痛苦,你这辈子都不要尝到了。”

  “我还小,不嫁人。”

  “怎么了,对摇光还存心思?”

  “怎么可能?”

  “想想也是,就是荇歌一直给你讲摇光的好,给你的想法钉死在那里了,让你以为自己喜欢摇光呢。你这脾气怎么会喜欢那样冷冰冰的性格,喜欢,是那个人在你心中占据了全部位子,让你觉得此生有他,就不能有别人代替。”

  “不太懂。”云缇摇了摇头。

  月老因她的愚笨稚嫩而头疼,“喜欢,就是你会在意他的每一句话,慌张的时候不假思索便会看向他,就算他不在身边,你也会莫名地想到他,因为他在你心中很重要。”

  云缇又挠了挠脑袋,老头说自己对摇光那份心只是敬仰,那这种叫做倾慕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自己能不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呢……

  云缇突然眼前出现了一个影子,那人穿着一袭青色墨竹纹衣衫,眼睛蕴含着一泓星子,笑起来,自己的嘴角也会不受控制地上扬。

  你是谁?

  我在天界没有见过你。

  云缇突然发觉四周天界的场景旋转扭曲,自己站在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云缇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跑去,可是没有尽头。

  云缇这才发现,方才那些都是梦,都是自己的回忆,自己又一次地经历了一遍。

  再回过神来,自己的四肢都被重重的枷锁束缚着,镣铐内侧带着倒刺,自己一身血污和汗水,抬起头来看到四个凶神恶煞的神官,一人手里拿着一样刑具。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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