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花魁之死
若说皇都这些日子,七大姑八大姨茶余饭后说的最多的,便是那日花魁赛,“一曲鹤舞扰乱衡王心,画舫起火花魁香消玉殒”,这几个字足以概括。
那日,画舫离了岸,开始顺着皇都的水漂浮,岸上灯火通明,围观的百姓虽然看不见画舫里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衡王殿下与花魁蓁蓁在里头,那画舫起初还缓缓漂泊着,漂至城西边的时候,忽得起了火。那火势蔓延的极快,从画舫一层开始烧起,一炷香时间已经把一层吞没,直直燃向二层,一时周围百姓惶恐不安,甚至有人听到的花魁姑娘惨死的声音。
好在沿岸跟随巡逻的城门卫救援及时,那南虞大人舍身踏水飞至画舫二层,在熊熊烈火中扶出了吸入大量烟尘陷入昏迷的衡王魏景珩,出来时衡王的衣裳都有烧焦的。可是画舫最后沉入了皇都河水中,花魁蓁蓁没能逃出。千金换来的花魁,一夜之间香消玉殒,成了个传说。
这艘画舫是由皇帝下令工部督造,每年花魁赛前也会对画舫进行整修,就在这日走了水,不由地让人联想到是有意为之,有人要谋害当朝王爷。这事情一传十十传百,闹得沸沸扬扬,最终也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头。
圣上听闻此事,龙颜大怒,下令由舍身救衡王的南虞彻查此事。
就在花魁赛后的第十天,南虞私宅里。
“小云儿,你别气了,我这便来向你请罪。小忆儿,快让你云姨姨开开门。”
普天之下敢唤云缇姥姥一声小云儿的人,除了蓁蓁,也没有第二人了,这声音的主人便是她,当日死于大火的花魁。
“我只当你是为了留在皇都不被那李氏老鸨发卖到别的地方去,才一心助你夺魁。谁知道,你竟是与那魏景珩串通好的。”云缇自那日离了画舫,被南虞藏在离红月阁相隔不过一个巷子的一处民宅里,南虞告诉她等一会会有大事发生,周围所有的人包括那红月阁的人都会朝城西边赶过去,云缇只需要乘此机会重返红月阁,必能找到荷香。
虽然云缇不知道城西边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她回到红月阁时,荷香就藏在蓁蓁房内的床榻底下。荷香说,自己摸着黑跑到蓁蓁房里,没过多久,蓁蓁身后就跟着许多随从回了房里,蓁蓁一眼就发现了躲在床底下的她,于是蓁蓁借口要更衣,将门窗紧闭,找了些杂物隐藏着她,随后便离开了。
她与小荷香重逢后,正打算离开,被一个人拦下来,那人虽然是寻常服饰打扮,但有拿着南虞的那把匕首,他说自己是南虞的下属,城门卫的一员,今日不当值却受南大人所托前来接云缇二人。随后云缇荷香便被带到了这座府邸,这座府邸是南虞的私宅,南虞平日里住在主城的南府里,这儿经常是空着的,虽然不大,仅有一主屋,东西两厢房,一厨房一膳堂,再一极小的花园,与旁的官员私府是完完全全不能相比的。
话题扯远了,这下属说,南虞让云缇暂住于此,一是为了保证云缇不被红月阁的人发现,二是为了让云缇好好整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三也是为了让她安心养伤不必风尘仆仆终日奔波,云缇也就应下了。云缇心中总觉得不安心,多嘴问了一句城西发生了何事,那下属虽有隐瞒,还是讲了个大概。
“画舫失火,衡王殿下与蓁蓁姑娘遇难,城门卫现已经赶往。”
云缇当下,觉得心中有些空了,就好像在荒漠中的旅人,随身携带的羊皮水囊突然被人戳了个大洞,旅人用手紧紧去接住那流水的水,可是接不住堵不住,最终滴入万千沙土中,消失不见。与自己相处一个月,却很投缘的女子,前一瞬间还在高台上翩翩起舞,后一刹那,便殒身火海;还有魏景珩,就在那一个瞬间,他那些似恶人口中说出的话语都像没有发生了一样,云缇只能回想起乌云谷与他的点点滴滴。
人的命,竟如此脆弱。
那不过是凡火,只要云缇想要,一挥手便能消失,云缇心中有过那么一瞬间去救人,可是月老的话仍在她耳边回旋。
“仙人不得干涉凡人生老病死……”
那个下属将她安置在了南虞私府的东厢房后,给她寻了些上好的金创药和干净布条,让她包扎一下,随后离开。
事情发生后的第二日,云缇从邻居口中得知,魏景珩死里逃生昏迷不醒,蓁蓁随画舫沉入皇都河,而因为火势太大,连这画舫被烧个大半,别提能捞到蓁蓁的尸骨了,于是那鹤舞成了多少人心中的梦。
就在第七天的时候,也就是蓁蓁的头七那日,云缇终于认下了蓁蓁已经离开的现状,她乔装打扮成男子的模样,让那个下属帮忙混出了城外,前往了蓁蓁所说安顿自己女儿的小村子里,想去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刚到小村子,云缇就认出了小忆儿,因为她的眉眼像极了蓁蓁,可与此同时她也感觉有人也在盯着忆儿。
云缇本以为是什么人要害死蓁蓁不成,还有害死了她唯一的亲人,结果跟着跟着发现,那黑色斗笠下的人,竟然是蓁蓁自己,云缇欣喜若狂,刚想与她说道什么,小忆儿跑了过来,拉住了蓁蓁的手,然后说道:“娘,上次你跟忆儿说,事成之后,便能带着忆儿回家,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啊。还有还有,这个漂亮姐姐是谁?”
“事成之后?”
云缇看着蓁蓁脸上带着的愧疚和歉意,蓁蓁想去拉过她的手,云缇后退了一步,走向了那个下属,生气地回到了南虞私府。云缇此时已经不知道,蓁蓁有多少事情是瞒着自己的,她更加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云缇一边坐着马车一边理清思路,她最后发现,一切不寻常事情的起点,都与一个人有关。
魏景珩。
云缇承认了,自己曾经对那个名叫魏景珩的少年存在的一点点好感,从那日起如同画舫一样被烈火烧得一干二净,本以为自己能十分了解他,结果证明她除了知道他的身世与姓名,对于旁的一概不知,说不定,连他在乌云谷的所有行为不过是利用自己。
哪里来的说不定,云缇被自己气笑了,那些行为当然是利用自己,难不成是一见倾心?云缇不信这个玩意。
回到今日。
蓁蓁,哦不对,重新拥有自己姓名的柳臻臻,叩着云缇紧锁的门,又让小忆儿苦苦哀求着。
“云姨姨,你快开开门,娘亲她不是故意的。”
已经三日了,一连三日柳臻臻都带着忆儿来给她赔罪,云缇的一颗心也是肉长的,气早就消了。这入了秋了,风大,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小不点儿站在风口,自己也于心不忍。其实也没什么多可以生气的,人能回来,才是最好的结果不是。
“荷香,让她们进来吧。”
荷香连连应声,她虽然也替姥姥不平,毕竟这一个月姥姥对她夺魁的事情上心得很,也知道姥姥为了她的死难过了许久,人都消瘦了。可是自己的命也是柳臻臻救回来的,姥姥曾教育过村里的人,大字可以不识,也可以穷,但是基本的道理要知道,就好比这知恩图报,要用好多好多泉水才可以报答恩情呢。
荷香小跑过去开了门,把柳臻臻和柳忆儿接了进来。
柳臻臻现在的打扮丝毫看不出是那个名动京城的花魁娘子,现在活脱脱就是个长得清秀的村妇,小忆儿才四五岁,小小的,奶声奶气的,可是可以看得出那户农人将她养得很好。小忆儿从小就不怕生,才见过云缇一面,便跑到她面前,喊着“姨姨抱。”
这点儿倒是让云缇很意外的,毕竟自己那日穿的是男装,而且自己不笑的时候正如同旁人讲的,清冷得让人想疏远。
“我可没原谅你,天冷了,孩子受不得冻。”云缇从来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云缇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给她剥了个橘子吃。小忆儿真的很可爱,不仅把那个橘子分给了众人,还直夸云姨姨衣裳好看,人也好看。
云缇的衣裳早就留在了红月阁里,现在的几件衣裳都是南虞那下属给她从成衣店买的,粉的橙的鸭黄的,云缇看到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惊觉男子的审美令人害怕。今日她穿了三件里最素的鸭黄色,虽不及白色适合,也算给她添了几抹凡人气。
荷香也是个可爱的紧的丫头,平日里自己都不敢与姥姥如此亲昵,总觉得不大尊重,眼前这个小孩子上来便要抱,荷香伸手要将她抱下去。
“你不能抱我们家姥姥!”
“大侄女儿你快放开我!”
荷香惊呆了,自己怎么又成她大侄女儿了?
“我娘亲是姨姨的姐姐,我叫她姨姨,你叫她姥姥,你可不就是我大侄女?”
小忆儿这个鬼灵精从云缇腿上爬了下来,冲着荷香做鬼脸,这两个小丫头就在房子里你追我跑闹了起来,云缇对荷香也很愧疚,在于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也在于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说说吧,你瞒了我什么,你若是还有所隐瞒,你就带着小忆儿回去吧,我就当蓁蓁那日死在画舫上了。”
柳臻臻知道她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心肠软的很,连连拉过她的手。
“这次我什么都不瞒着你了。”
两个月前,魏景珩的人找上了蓁蓁,他们知道了蓁蓁的身世,也明白了蓁蓁的顾虑,他们许了蓁蓁可以帮她在别的城市置办一件宅子,还有足够安稳一生的钱,最打动蓁蓁的是,魏景珩许诺她,会揭穿红月阁背地里那些龌龊勾当。安稳的住宅、足够抚养忆儿的钱财,还有扳倒令她母女二人被迫分离的龌龊地方,这三件事情每一件都在柳臻臻心里扎了根。
柳臻臻问他,自己需要做什么。
他说:
要你吸引住其中一个皇子的注意,并且在花魁赛那日夺魁,入画舫。要用你以花魁的命,换来全皇都的注意。
柳臻臻犹豫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陪着忆儿长大,看她嫁个好人家,然后自己终老。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势必会给她带来影响,而衡王给的条件足以让自己动心,思考了三日后,便应下了。
“希望殿下可以,善待忆儿。”
“本王的话,从来都不是假的。”
柳臻臻抱着必死的心态筹备了一个月,可是发现光凭自己的实力无法比过绯胭和绿绮那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子。直到云先生的出现,她看到了希望,虽然惭愧,她必须承认开始接近云缇是抱有目的,自己知道她是女儿身,又用自己可怜的身世博取同情。可是相处久了,眼前女子帮自己前后忙碌,上一个从陌生时期便真心相待自己的人,已经热血挥洒在战场上了。
那种负罪感让自己寝食难安,她甚至发誓,这一辈子为了女儿她没有更多的时间了,若有来生,定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可那日交心时,云缇问她:“只是这样做,忆儿会开心吗?”
这句话问到了柳臻臻的心里,她开始有些慌了,“她会的。”忆儿一定会开心的,一生无忧担心流离失所,不用担心所托非人,平安顺遂一生。
可是,忆儿已经没有了爹,要是没有了娘,那会多痛。自己得知双亲离世时,不吃不喝三日,是想起了忆儿的脸,才拼死拼活给自己灌下米汤。如果为了钱财,要牺牲了娘,这样的忆儿,是不是自己疼在心里的孩子呢。
事实告诉她,忆儿是个好孩子。她有一日偷偷溜去城外见了忆儿,小心翼翼地问她,如果娘亲要去远方很久很久,不能带忆儿走,但是会给忆儿留下很多很多钱,忆儿会乖乖听话吗。忆儿瞬间哭了出来,抱着她说,忆儿要娘不要钱,忆儿可以去大街上当小叫花子养娘亲的。
这样做,原来忆儿会很伤心啊。
柳臻臻那日冒死联系了魏景珩,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原以为魏景珩会恼羞成怒,一剑杀了自己,可是魏景珩看着窗外喃喃说着:“这样做,孩子当然会伤心啊……”
魏景珩竟然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但是计划已经来不及变动了,魏景珩权宜之下,想起了一个办法。
“在画舫一层通二层的台阶下方,有一块松动的木板,木板下方是个简易的水下逃生通道,是父皇造船时嘱咐的,极少有朝野外之人知道,那日你用火石将准备好的引火线点燃后,迅速逃至那个通道,可是你不能提前离开,在水下憋气等到火烧了大半,才能离开。”
因为早早就离开,岸边都是个人都在瞧热闹,必定能注意到她,可是火起了就不一样了,求生欲望极强的百姓们会远远观望,而救援的城门卫会来到岸边,此时火势又大,她在水下顺着皇都河流至无人之地,便可以逃生。
云缇听到此处,生气地一拍岸,“胡闹,若是火势大到烧着你了怎么办?”
柳臻臻摇了摇头,安抚她道,“烧着了又何妨,我心中惦念着忆儿,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会逃离,就算死在那里又怎么样,我的命本来就是偷回来的,只是……”
云缇不解,此事怎么还有后文。
“只是什么?”
“只是我从没想到,那日与我共入画舫之人,会换成衡王本人。”这船暗藏很多易燃东西,虽然魏景珩安排好南虞及时解救画舫上的皇亲贵胄,但是那人还是会受些皮肉之苦,而他自己是没必要反险的。“衡王殿下至今未醒,而蓁蓁也死在那日了,如今的柳臻臻也没法去问他了。”
云缇冷笑。
“无非就是贪图美色,临时起意罢了。”
“是是是,都是小云儿安排的好,这舞才能如此出彩。”柳臻臻也不愿意再去回想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了。
“那你和小忆儿以后怎么办?生活在皇都里总是会被人认出来的。”现在那魏景珩也昏迷不醒,南虞也忙着追查红月阁的事情,曾经允诺她二人的,也不知何时能兑现了。
柳臻臻瞧这她如此担心,莞尔一笑,“我都不担心,你着急什么。我那日在逃生通道呆着的时候,感受到画舫上火渐渐蔓延,我想了很多,钱、容貌、复仇什么都不想要了,我只要小忆儿能幸福快乐,哪怕我母女二人终日在街上乞讨也好,穷困潦倒也好,能陪着她我就很知足了。如今复仇的事情南大人已经在做了,钱和宅子我也不想要了,有了钱反正也不一定能嫁个好人家,我只想带着小忆儿找一个没人知道花魁蓁蓁的地方,简简单单的就好。”
柳臻臻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对着和荷香打趣的柳忆儿,从前与丈夫恩爱携手的柳氏也随他离开了,从前一心为了能让女儿不必忍受贫穷要牺牲自己的花魁蓁蓁也离开了,现在的她,就只是忆儿娘亲,仅此而已。
“若你想找一个无人知道你的地方好好生活,我可以帮你。”
“如果你要给我银子那就算了,我柳臻臻有手有脚的。”
云缇摇了摇头。
“只是给你找个绝对没人知道你的地方而已。”
三日后,一架马车停在南虞私府的侧门,门前站着四个女子,一个身着粉衣的清冷女子身后站着一个梳着双球髻的小丫头,女子的正前方有一个村妇怀里抱着一个五岁的小女娃。
“你将这封信带着,到了那里随便给一个人都行,他们会照顾好你们母女俩的。”云缇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笺,递给了柳臻臻,“到了那里,要听娘亲的话知道了吗忆儿。”
忆儿甜甜地笑着,应声回答。
荷香虽然气这个人小鬼大的孩子,但是面临分别也很伤心。
“这是我和姥姥出门前,我爹给我偷偷塞的铜板,你拿着,若是饿了,让你娘给你买包子吃。”
忆儿干干脆脆接过了铜板,“多谢大侄女!”
除了荷香,连带着听着他们讲话的马夫也乐开了花。
马车起行,柳臻臻和忆儿从窗里探出了脑袋,不舍地与他们告别。告别后,重新坐正了。
赶了半日的路,无论是柳臻臻还是马车夫都有些倦了,可是忆儿仍就乖乖坐着,不吵不闹的。
“忆儿,若是累的在娘亲腿上睡一会好了。”
忆儿摇了摇头,说道:“不行的。因为娘亲说了,不乖乖听话的孩子,要被云缇姥姥抓了去吃掉的。”
柳臻臻摸了摸她的头,又看着手里那个信笺,信笺封住了,她不能拆开瞧,但是信笺表面上写着的字,自己却是认识的。
“乌云村村人亲启”
结合着这些时日自己对她的了解,那孩子从开始唤她公子到小姐,到最后的姥姥,她从来不提及自己的身世,她是新从别的城来皇都的,还有她姓云,化了个男子名字叫作云惕。
“没事的。云缇姥姥是不会吃了忆儿的。”
“为什么呀,云缇姥姥不是很凶很可怕的吗?”
“那是娘亲骗你的,云缇姥姥是个外表好看并且内心温柔的女子,是不吃人的,而且呢云缇姥姥还会保佑忆儿健康长大的。”
“那……云缇姥姥会比云姨姨更好看吗,姨姨是忆儿见过除了娘亲以外最好看的人了。”
“嗯……云缇姥姥和你姨姨一样好看。”
马车跑的飞快,不知不觉就消失在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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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南虞哥哥私府里住进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霞渺山上静慈寺里,一个简装的女子正在看着佛经,听到从外头闯进的婢女气喘吁吁地告诉她皇都里发生的事情,原本安静温柔的女子,突然拍案而起,听完那婢女后半句话,连忙夺门而出。
“什么?七皇兄至今昏迷不醒?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沁玉,回皇都。”
“公主殿下,咱行礼还没收拾呢,您也没和师太打声招呼啊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