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一间小屋——没有苗疆的青山绿水,也没有杭州城的繁华街巷,而是一间破旧不堪,几乎只余四壁的小屋。
屋内堆放着乱七八糟、积满灰尘的桌椅和杂物,糊贴天花板的纸早已腐朽了,一半脱落,悠悠荡荡地垂挂着。
孟章刚起身,就撞倒了半筐长短混杂的野菜,磕得脚疼,不禁着恼嚷道:“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放在那,你踢它做什么?这可是今天的两顿饭!”一个妇人应声跑进来,叉腰道。那个少妇打扮的女子梳着蓬乱的发髻,满脸是汗水和灰尘,脸色又黑又红,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破烂衣衫,正向自己怒目而视。
孟章仔细一看,惊得几乎合不拢嘴——那个妇人,居然是换了一身打扮的莎久偶!
然而,她再不是那个灵动可爱的苗人少女。她看上去好像老了十几岁,脸颊凹陷,蓬头垢面,几乎可以用憔悴丑陋来形容。
——她,她真是莎久偶?见了鬼吗?这究竟是哪里?
孟章一低头,看见自己居然也是一身褪色的旧衣,脚穿一双肮脏的草鞋,与记忆里的那身锦绣华服简直是天壤之别。
孟章在震惊中未曾回神,一身汉人少妇打扮,蓬头垢面的莎久偶已狠狠摔下手里的破水桶,嗓音尖锐地开口,汉话流利至极,“当家的,你在家就知道躲懒!我自从嫁给你,每天手脚不停地干活,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担惊受怕。当初真是瞎了眼了,才会跟着你这穷命鬼私奔!”
“你说什......”孟章一头雾水。
突然之间,他捂住太阳穴,一股澎湃的记忆汹涌而至——那天,他的属下和村民发生冲突后,他并未带着莎久偶前去料理,而是悄悄带着她,趁乱瞒过村民的眼睛,成功私奔离开了寨子。
他们约定好,要找一个人迹罕至的山沟隐居,从此不问世事。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是出乎意料的。
那天,他的属下与村民间还是发生了打斗,伤亡惨重。附属沈廉带领余部回到京城后,朝廷立刻就此事追查了下去。由于孟章莫名失踪,又被部下看到曾经与苗族首领的女儿相交甚欢,立刻被扣上“逆党”的帽子,四处通缉。
孟章得到消息,只得改名换姓,换装易容,带着莎久偶四处躲藏。
他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哪里有过这等日子,没有几个月,带来苗疆的积蓄就被他挥霍一空,日子也是越来越潦倒。他吃不了苦,也不会做工,终日心情抑郁,抱怨连连,怨气越积越深,甚至渐渐开始对辛勤操持家务的莎久偶动手,指责是她引诱了自己,才让自己放弃平步青云的大好前程,跟她来这里吃苦受累。
“够了,一边去,让我清净清净。”回想起前因后果,孟章筋疲力尽地撑住额头,声音虚弱。
莎久偶却是不依,她是苗家女子,向来要哭便哭要笑便笑,肆无忌惮。见丈夫这般冷淡地回应,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咧开大嘴,拍着膝盖“哎呀,哎呀”地嚎哭起来,尖锐的声音把房梁上的积灰都震落下来。
孟章皱眉看着这个蓬头垢面,撒泼打滚的妇人,心中既恼怒又厌烦。这个泼妇,哪里还有半分当年苗族少女清秀可人的影子?想当年,他孟章可是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不知多少名门望族,都想把自家的千金闺秀嫁给他为妻!
而如今,他便是为了这样一个卑贱的女子,抛弃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这是做梦吧?孟章几乎要狠狠掐自己一把。是不是梦醒来,他就又可以变回那个锦衣玉食的达官显贵?如果当初没有抗旨和莎久偶私奔,他恐怕早已飞黄腾达,当上相国家的女婿了!
蝴蝶小筑,蝴蝶小筑.......
孟章的头痛得厉害。那间诡异的小店,那个神秘莫测的年轻店主,像是记忆又像是幻觉,在脑海深处晦暗不明。
“只需要七文钱,你就可以有一柱香的时间回到过去,改变你此生最遗憾的事情.......”那个遥远的声音,似梦又似真。
这不是真的吧?如果......他真的曾经做过那见鬼的交易,就是说,在另一个可能之下,他完全可以继续当他的孟章大人,继续纸醉金迷的生活!而现在这一切,就是他自找的结果么?
莎久偶还在号啕大哭,披头散发,一会用苗语,一会用汉语恶毒咒骂着他。孟章再难忍受,旋即夺门而出。
将家门在背后重重地合上,他望着浓重的月色深深吐出一口气。
门外是狭窄肮脏的小巷,遍地是脏水与垃圾,连一个下脚的地方也找不到,但比起家中,仿佛这还是略好一些。
他捂着鼻子,皱着眉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刚走到巷口,突然,一个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挡住孟章的去路,横眉立目地看着他。“真巧啊,在这碰上你了,正要去你家拜访呢——我说仲音时啊,去年欠的债,加上利息一共是七千五百文,什么时候还清,啊?已经拖了半个月有余,你大哥我够仁至义尽了罢?”
“什么人,竟敢这样与我说话。让开,别挡我的路。”
孟章——不,应该是那大汉所称呼的“仲音时”——心情差劲之极,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衣领竟被一把拎起来,“呸,你这小子,到底识不识相?还摆谱?当你是什么人物呢!好,不还钱也罢,便把你和你娘子赶了出去,你们全家今后都去大街上睡罢!”
当惯了“孟大人”的“仲音时”,哪里受过这般侮辱?当即冷冷反唇相讥。那大汉更不好惹,几声招呼,左邻右舍便立时来了几个与他相熟的帮手,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
孟章见状,心下倒先怵了,先前摆出的“孟大人”的威风也全然不见,只得噤声不言。那大汉见他服软,登时趾高气昂,与邻居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嘲讽了他一顿,才终于嗤笑着散去。
孟章木然呆立,眼睁睁看着几人越走越远,远远听见顺着风飘来半句“这厮若再不还钱,倒有个巧宗——他家那小娘子若能好好捯饬下,倒还算是个美人.......倒不如.......哥几个.......”紧接着是一阵张狂的哄笑声。
冷风怒号,在这小巷之中似鬼哭,似狼嚎。孟章身子摇晃一下,几乎难以站稳。他多想冲上去将几个人狠狠踩在脚底,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如今,他不是权柄在握的孟大人,他只是个身为一介白丁的“仲音时”,是个和乞人无甚分别的草民,他什么也没有。
没有权利,没有地位,也就没有了一切。这世间,本就是如此么?一切,原本就在一念之间!而当初,当初他如果......
“请问,你需要帮助么?”就在孟章陷入绝望的同时,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疾不徐。
“帮助?呵,怎么帮助?没人能帮我!”孟章嘶哑地喘息。突然,他瞥见了身后之人的模样,一惊转身——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