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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阵天旋地转后,简嫣用力扯自己的脸,意识到这并非一场梦。隐隐听见窗外,爹爹操着粗犷的嗓音,正与乡邻高声招呼:“夏三郎,今日已是八月初七了,那村头的铁匠怎的还未回家?早说找他加半斤铁,将那犁头打一打,如今倒耽下了。”
八月初七!简嫣念着爹爹的这句话,头脑一片空白——难道这是真的.....她真的回到了一个月之前么!
还是说,那之后的一切,包括爷爷死了,遇到神秘的蝴蝶小筑,才是幻觉?
偶然瞥见自己的手,简嫣的眼瞳凝滞了,摊开手掌来一瞬不瞬地看着,错愕不已:她拇指的指尖,染着一片鲜红的印泥,正是签订契约时留下的。而掌心,依稀浮现一团光,形似一只透明的沙漏,居然在缓缓流下细沙。
沙漏上部几乎是满的,但随着细沙不断落下细细的颈部,只一转眼,沙顶的缝隙,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宽了几分,而沙漏下部的细沙,则开始越聚越多,布满整个底面。
简嫣心底莫名打了个突,原初深沉的语调,猛地回响在脑海:
“不过,你能回到过去,用以改变命运的,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小小的女孩猛然回神,惶惑不已。当她匆匆签下契约时,并未意识到这是怎样的概念,可是如今,却发现一炷香,竟然是如此短的一刹那。
——要快啊,时间不多了!
爷爷仍然在叫她。那个枯瘦的老人早已瘫痪在床,这时半歪着身子靠在床头,头歪着,斜着嘴角,含含糊糊嘀咕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清晰的字来,却乐得像个孩子,伸出胳膊,一下下扇动手掌,想叫孙女过来。
“坐这,陪爷爷聊天啊。”
简嫣便跑过去坐在他床沿,老人粗糙的手拉住孙女的手,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咧出歪斜黑黄的几颗牙齿,眯着眼上看下看,看她红润的脸颊,乌黑的双鬟,漂亮的新衣裳。他霎着浑浊的眼,干瘪的嘴里吐出模糊不清的话来,“嫣儿啊,吃早饭了吗......吃得饱不饱啊......早上凉,怎么也不加衣服啊。”
老人欠起身子,蹭过去朝床头的碗里抓起一把甜枣,通通往孙女手里塞,一把不足又是一把,直到扑通通地滚落在地。
简嫣忙拿衣襟兜着,又倒回了碗里,按住爷爷的手,低头凑近他耳朵道:“我不吃。爷爷,你是不是要喝豆浆?我这就......这就拿给你,你等着,我一会就来啊。”
老人浑浊的眼瞧着她,张嘴愣了片刻,拍拍她的手背,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急切地盯着她的脸。简嫣一心想着豆浆的事,没有听清爷爷想说的话。她抿嘴怔了怔,展开手掌一看,见银色沙漏中的细沙,已然落完了五分之一,忙不迭地将爷爷的手推一把,道,“爷爷,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拿豆浆来,很快的!”说罢,转身便匆匆往外跑。
老人微微欠身,一直目送她出门,眼中露出黯然的神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没将她唤住,叹了口气,又将枯瘦的身子陷入被中。
但简嫣却并没有看见。她只是提着裙摆,气喘吁吁地穿过小院——豆浆,豆浆在哪里呢?
一不留神,她便与母亲撞了个满怀。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疯疯癫癫的,闺女家家,像什么样子?”母亲皱眉一斥。今日母亲打扮得格外齐整,油光水滑的发髻,插着亮闪闪的银簪子,绣花蜜合色云肩,靛青色百褶裙,都是新裁的,脸上施了胭脂水粉,描眉画眼,精气神十足。
“怎么还在乱跑?一会咱们上你姥姥家去,还不赶紧收拾利索了。再有不到一顿饭的时间,就该动身了。”
简嫣想起走进蝴蝶小筑之前,在爷爷要她拿豆浆时,的确是要动身随母亲回姥姥家的。那时她因忙着找几个要好的表姐玩耍,不耐烦地丢下爷爷的事跑开,以至日后留下抹不平的懊悔,才与原初签下重回过去的契约。
她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把遗憾挽回。但上一次,由于从爷爷房间跑开的时间不同,她并没有撞上母亲,也没有遇到过这些事,因此眼前的情形,一时让她手足无措。
母亲自然不知道一切前因后果,絮絮叨叨责骂了她半日,将她拉回房中,督着她梳洗打扮,整装换衣。一件褙子,也嫌花色不喜庆,反反复复要她换了三遍才罢休。
简嫣眼见掌心的细沙点点流逝,急得团团乱转,手脚毛糙地应付,不是结错了绳结,便是弄翻了梳头匣。母亲翘腿坐在一旁,只当她与自己作对,数落得愈发厉害,见女儿一言不发地直起身就要走,冲过去按住门一瞪眼,要她不收拾利索,决不许出去。
简嫣觉得胸膛内似乎在燃烧,恨不得冲上去,捧着掌心给母亲去看——然而,她该跟怒气冲冲的母亲说什么呢?说她与一个神秘的小店老板签了契约,现在重生到了过去?听了如此滑稽的话,母亲只怕非得揍她一顿才罢休吧?
一转眼,她看见架子上的一只瓷瓶,忽然灵光闪过——
她装作不经意碰了架子,那只瓷瓶翻倒在地上,砸得粉碎。
简嫣忙蹲下去收拾,锋利的碎片立刻将她的左手食指“不慎”划出一道口子,鲜血一直滴到地上。
眼尖的母亲冲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来,捧着她的手又气又急:“哎哟,你这孩子,瞎弄什么呢!”
趁着母亲匆匆忙忙转身去找药的功夫,简嫣闪身溜出了房间,胡乱用块手帕将流血的手裹起,便一扭身窜进了厨房。
忙不迭瞥一眼掌心的沙漏,她不觉一惊:未落下的沙子,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了!
简嫣急忙在厨房四处乱翻,揭开灶台旁一只瓷坛,她便松了一口气——里面白花花装得半满,微带气泡的,正是爹爹清早方才现磨的豆浆!
她忙从泛着煤黑的碗柜里掏出一只瓷碗来,却找不到舀豆浆的杓子,那坛口太小,瓷碗根本伸不进去。无可奈何,她只好将碗放在地下,双手抱着那足有她腰身粗的坛子,憋住气一点点倾斜。
豆浆半晌也倒不出来,她正要泄气,忽然手上一松,坛子呼地翻倒下来,白花花的豆浆咕嘟嘟倾泻而出,泼了满地。
简嫣惊呼一声,连忙将几乎空了的坛子扶起,拎着滴豆浆的裙子去捡地上的碗。那碗只装了半满,简嫣也顾不上了,端起来便冲出厨房。
然而她走得太急,绣鞋在门槛上一绊,整个人“咚”地扑倒在了地上,那碗豆浆摔出去老远,扣在地上,四下淌开。
这一摔,她觉得膝盖几乎要裂开了,手掌也擦破了几大块皮,露出鲜红的肉来。
但是简嫣根本顾不上查看伤势,而是立刻看向了手心里的沙漏——沙漏的上部已经几乎空了,只在纤细的颈部,还残存着些许细沙。
而那些沙子,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不断落下。
简嫣伸手去够那只碗,却怎么也够不到,忽然觉得气息一滞,热泪就扑簌簌地滚下脸颊。
再也忍不住,她趴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吗?
但是掌心的沙子还在一刻不停地流逝,并不曾因少女无助的哭泣放慢些许。
——不可以哭,不可以的......时间还剩下一点,只要把豆浆赶快拿给爷爷,心愿就算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