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简嫣仰起头，脸上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愕然。

　　对面，瓦房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清瘦的人影。

　　深沉的声音，伴着夜风，无孔不入地钻入耳膜，依稀回音:“那么简姑娘，你确定，还想再重来一次吗？”

　　独立屋脊，披着斗篷的剪影勾勒在银白弦月下，衣摆微扬，风帽的阴影遮住一半的面容，只露出下巴的轮廓，正优雅地欠身行礼。

　　一只乌鸦停在他的肩头，长唳振翅。

　　“......掌柜的！”望着凭空现身的人，简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亲自，亲自来呢......实在，实在太过意不去......”简嫣喃喃道。

　　“听闻姑娘召唤，在下自当欣然规往，不辱使命。”原初微微笑了，彬彬有礼地俯身，仿佛极温雅的贵公子，“姑娘是常客，在下怎能不殷勤相待呢。”

　　肩头的乌鸦不安地挪动，低低发出咕哝声。

　　“太......太麻烦你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会一直待在蝴蝶小筑看店呢。我以为要再跑好远，跑去山里，才会再找到你......”

　　“呵，姑娘以为，所谓蝴蝶小筑，究竟坐落在哪里？只是一间屋子么？”

　　不解其意，简嫣诧异抬眸。

　　“蝴蝶小筑并不在那座山中，也不在这世上任何地方——虽然常有人，在许多不同的地方看见过它。”

　　“蝴蝶小筑真正的所在，是人们心中，在每个被遗憾与悔恨所困的人心中。”

　　简嫣发出急促抽气声，她抓着窗框静默，突然问，“掌柜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原初淡淡笑了，“我么？你不必知道我的身份。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可以操纵，或者说玩弄时间，亦可以玩弄人心的人。”

　　“玩弄......时间？”简嫣诧然。

　　微一回神，发觉了什么，她不禁惊呆——窗前，一片叶子正在落下。而那片叶子，居然保持下坠翻飞的角度，如一幅凝固的画般，僵在了半空！

　　这时她才意识到，除了自己和原初的对话，周遭一切嘈杂的声音，竟然都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风声，草虫的鸣声，遥远的脚步声，也不见了踪影！

　　接下来看到的东西，令她更加骇然——身穿孝服的父亲，刚从姥姥家赶回的母亲，还有几个赶来奔丧的亲戚，正在屋外交谈着，然而几个人的表情，动作，都以最后的模样凝定，仿佛几尊塑像，甚至连摆动的衣角，也那样凝固在了半空。

　　所有的一切，都化为静止，像是一幅绝对逼真的画。除了她，屋脊上的原初，和他肩头发出阵阵低鸣的乌鸦，视线所及找不到任何还在活动的东西。

　　“简姑娘不必诧异。我只是暂且静止了时间。当然，除你之外。”

　　原初抬头，含笑的双眼，从风帽阴影下露出，金色的明轮嵌在瞳孔周围，流转光华。

　　“毕竟想与姑娘单独面谈，若被旁人看见发觉，不免尴尬，不是么？”

　　在绝对的寂静中，简嫣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掌柜的，你......你是不是坏人？”

　　“坏人么？呵，我不知道。但自始至终，我从未强迫过任何人，也从未说过一句谎言。所有将魂魄交于我作为代价的人，皆是自愿。”

　　绝对静止的画面中，原初是视线里唯一的焦点，他浅笑开口，斗篷翻飞，犹如在遥远的梦里。

　　“包括你，简姑娘。我本是听你的召唤而来，一切，但凭你所选所愿。”

　　“我想换回爷爷来，很想很想......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再可以给你了.....”简嫣别过头，紧攥胸口，无力的声音中，带了哭腔。

　　“不，当然有。”

　　原初轻声开口。在静谧中，声音遥远得像雾。

　　“姑娘既已付出命魂，而然体内尚余二魂七魄，元神不昧，不是么？”

　　“......掌柜的，你是要我......”简嫣一惊，继而垂下眼帘，黯然。

　　“不过一提罢了。因为，倘若姑娘当真那样做，意味着——”

　　“意味着，你将有可能从此魂飞魄散——或许有人魂魄之力极强，能经受住一次次的消耗，但对姑娘而言，却说不定哦。”

　　“也就是说，这一次，你可能是以自己的命，来换回爷爷的命——那样的话，你还愿意么？”

　　“以我自己的命，换回......爷爷的命......”简嫣低声，机械地重复。

　　她垂下手，紧紧攥住裙角，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低下头，许久没有做声，双手开始战栗起来。

　　上弦月缀在头顶，刺破天穹，勾勒出屋顶上，原初清瘦的身形。

　　“怎么，在下这样说，姑娘想必是怕了罢？”

　　原初扬唇，缓缓摇头，依旧如温润的公子，仿佛很体谅她心情般笑了。

　　“无妨。世间心执念，心存悔意的人太多，常有人决然说，倘若某某事情可以挽回，我情愿一死，但那不过是玩笑之语。当真要他们付出生命作为交换，只怕十中有九，都会退缩罢。”

　　“亦有人说，倘若能如何如何，便是要我死去，我也甘愿。但那样的话，说起来何其容易？”

　　“因为终究，不过是空口白话。反正，事情不能终究如愿，更不会有人，当真索取他的性命。”

　　原初说到这里，自嘲般笑了，“说起来，也是讽刺啊。我给他们一个得偿所愿，言出必果的机会，最后，却被有些人视为歹毒狡诈，大奸大恶之徒。只因为我索取他们的生魂作为报偿。呵，这不是极有趣的事情吗？”

　　“也许终究，所谓赌咒发誓，所谓甘愿付出所有，不过是一时激动下，胡言乱语而已。人们真正要的，其实只是分毫不必付出，却能为所欲为罢了。”

　　“掌柜的，我只是为了爷爷而已！只是想他，后悔没孝敬他而已......我想让爷爷好好的，让他健健康康的，难道这也是错的吗，这也不可以吗！”简嫣仰头，急切道。

　　“姑娘为了孝道，自然令人钦佩。然而蝴蝶小筑素来的规矩，却始终如此。”

　　原初含着歉意行礼，依旧微笑，“那么再给姑娘片刻考虑的时间罢。倘若这次，姑娘愿意付出其余二魂七魄作为代价——”

　　“那么我将再一次，送姑娘回到当初，挽回心中，最大的遗憾。”

　　简嫣的眼瞳凝滞了，她低下头，开始急促地喘息，眸中变化着散乱的光。

　　“我.....我......”她几度启唇又停下，攥紧了双手。

　　“既然姑娘难做决定，那么，告辞了。”原初颔首，便欲转身。

　　“等一下！”

　　简嫣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蓦然喊出了声。

　　原初止步，淡淡笑了。

　　他肩头的阿鸦变得躁动不安起来，拍着翅膀，似乎欲言又止。

　　深深呼吸，良久，少女张开了嘴唇，一字字吐出:

　　“掌柜的，我——”

　　下定决心，她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的答案。

　　就在此时，一直神色安闲自若的原初，陡然变了脸色，发出了短促的抽气声。

　　窗前的院里泛起白光，逐渐发亮变成白昼般的光芒。光芒淡去，简嫣揉着眼睛，却惊讶地发现，院中不止何时浮现出了一道纤秀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