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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一乘描龙画凤的大红花轿,停在了陶三郎家的隔壁。喧天的锣鼓唢呐声中,蝶儿披着五彩的霞佩、蒙着金线绣鸳鸯的喜帕,被缓缓扶上了轿。
陶三郎泥塑木雕般坐在阴影里,透过窗棱,他看见范老秀才站在门口,用力地擤着鼻涕,看热闹的乡邻你推我挤,密密麻麻都是灿烂的笑脸。而那乘花轿,也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转过小径消失在视线外。
但是这一切,都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拖出床下的瓦罐,一沓又一沓地掏出里面泛黄的纸片,掸净尘土。上面依旧是当时蝶儿写给自己的万语千言,仿佛仍在对他微笑,对他娇嗔,和他絮絮诉说,一如曾经。
他攥着那些信发怔,每一行曾让他不自禁扬唇微笑的句子,都化作一根钢针,扎入心肺。
他扔下那信,提起笔蘸了墨想写,却猛然发现即便是写下了心中所有的话,也已不知该寄给何人。
他将砚台一推,把那数百张曾视若珍宝的信笺,胡乱抓起一把团做了一团,通通扔进了火盆,取来火石点燃。那些纸根本经不住火烧,立刻烘烘地着了起来。娟秀的簪花小楷在烟火里扭曲,化为黑炭。
他一张张烧掉,等火全部熄灭了,拿去窗外一扬,那些黑灰也都随着东风飘散出去,不一会儿就散得干干净净了。
凌霄花仍如火如荼地绽放在风里,而花下的人,却已不知何处去了。
据说蝶儿——如今的陈门范氏,嫁去了远在巴蜀之地的井研县,与中州的娘家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
这门亲事人人称羡——她的夫君本来是他们中州的同乡,是其他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便当了从九品县尉,在井研县为官。如今衣锦还乡,寻觅良配,多少有女儿的人家求之不得,可他却偏偏挑中了这个私塾先生的女儿。大概,是因为她不仅容貌长得漂亮,还能读书识字,算得是个特别的姑娘。
当最后一声爆竹也散尽,鬼使神差地,陶三郎再度跑到了后墙根下,摸到了那一块石砖。经过长年累月一次次的搬动,那块石砖的颜色已比其他深了许多,连粗糙的棱角也磨平了。如今足一个月没有人动过了,砖缝中已经结了蛛丝。
虽然陶三郎知道,那里的砖缝中,已经不可能再有蝶儿的信笺了。
可令他吃惊的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居然在他移开的石砖下赫然出现——不是往常的浣花笺,而是一块仓促间从书页上撕下的边角,上面还印着几个浅红的胭脂指印。
那纸条上的蝇头小楷,这次是潦草而匆忙的。
“......三郎哥哥,怎么办,我还是没法忘了你。可能我永远,永远,永远,就算成了牙齿都掉光的老婆婆,都不会忘记你了。我就要嫁人了,我知道这样会伤害我未来的夫君,可是我没有法子......当有一天,你也成了白胡子的老公公,是否还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蝶儿,与你有过这段过往......有一天,你真的会彻底忘记,不留下哪怕一点点痕迹吗......”
“不会,我不会的......”陶三郎将那纸条揉皱在胸口,泪水热烘烘漫上了眼眶,“从此以后,这世上千秋万载,人来人往,也只有一个蝶儿,只有你啊......”
那凌霄花被东风一卷,便漫天飞舞。朱色的花瓣就像飞舞的蝴蝶,向着碧空远去,又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哪怕变成了长胡子老公公......永远不会......”
最后一句话,也变成悠远的回声,散落在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