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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嫣徘徊,终究站在了那间小店门前。
“姑娘怎么站在门外?何不进来坐坐呢?”
未等抬手敲门,那格栅木门已吱呀地在面前开了。青衫束发的清瘦男子站在门前,眼眸合拢着,仿佛在闭目参禅。他彬彬有礼地向少女躬身,做个“请”的手势。
昏黄的灯火照着他清秀的半边脸,以挺直的鼻梁作为分界,另半边却依稀隐没在阴影里。而嘴角带着不变的微笑,亲切而熟稔,仿佛因这光影更浓郁了几分。
简嫣浑浑噩噩地走进去。原初从容让座,唤阿鸦沏茶,一切情形,仿佛与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般无二。
“姑娘的心愿,已经了结了么?”波澜不惊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简嫣试图回答,却涩然低头,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
“姑娘再来,荣幸之至。不知姑娘只是偶过喝茶,还是要当一次小店回头客呢?”
“掌柜的,请再,让我回去一次......”简嫣攥紧了裙角,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喃喃。
她深深呼吸,忽然抬起了头,望定原初的脸,用极确定的语调,再度重复:“掌柜的,我还想回看爷爷的那天,请再送我回去一次。”
“为什么呢?”原初侧头含笑:“难道一炷香的时间太短,姑娘还没来得及完成自己的心愿?”
简嫣眼神猛地一黯,撑着额头伏在桌上,“我真的好傻,真的。我竟然以为我最遗憾的事情,只是没拿豆浆给爷爷......爷爷后来病了,孤零零地死了,而我却在姥姥家疯玩,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上......爷爷才不是想要什么豆浆啊,他明明只是想要我去看他,想要我陪着他说话,为什么我到现才明白过来......”
“掌柜的,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次,我要回去陪爷爷,每天陪他说话,每天拿爷爷最喜欢吃,最喜欢喝的东西给他,求求你!这一次,我要把那个被娘叫走,抛下爷爷去姥姥家的自己拽回来,一直,一直陪着他!”
“傻丫头,你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到底长不长心,我之前的话一句也听不明白吗?”阿鸦冲过来,将刚沏茶的茶杯摔到桌上,拍着桌子质问。
“阿鸦姐姐,谢谢你......但是,我已经决定好了。”简嫣低头抿唇,目光清亮地低声。
“在下初次便说过的规矩,简姑娘还不曾忘罢。”之前安静听着简嫣哀求的原初,此时却是云淡风轻地开口,带着不变的笑意,“在下自然可以帮你,不过这一次的代价,可非同小可,不再是区区七文钱了。”
“我记得的,你说作为报酬,要收取我的......命魂。”简嫣喃喃道。
“呵呵,姑娘聪慧,仍然记得。人有三魂七魄,其中唯有主管生死轮回的命魂,不承载情感与记忆。但失去命魂,意味着你今生后将魂飞魄散,永远不得转世——这样大的代价,你也心甘情愿?”
简嫣愣了愣,便说下去,“爷爷从前给我讲故事,说轮回转世什么,都是骗人的。人死了就再也不存在了,再也不记得亲人和朋友......现在爷爷死了,也就不存在了,他永远也不记得我,永远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就算真的有什么转世,我也不再是我了,不会记得爷爷,不会记得所有的事情,那样有什么好?所以掌柜的,我不怕。我只想在爷爷还记得我的时候,能够陪着他。”
油灯昏昏黄黄地,在古旧的小店中燃烧,明灭不定地映着几个人的脸,像是一幅泛黄的画。
“原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这样一个小丫头,你也要......”阿鸦上前一步,急道。
“在下经营这家小店,绝不会做强人所难之事。简嫣姑娘,你是自愿将命魂交给我的吗?”原初抬手打断阿鸦的话,字字相询。
“嗯......这一次,我不会再后悔了。”
对面,稚气尚存的少女缓缓点头。
“——既如此,成交。”
青衫束发的男子,抬起清瘦的手,将食指点在垂髫少女的额头。简嫣眉头微蹙,紧紧闭上了眼睛。
随着修长的食指缓缓后撤,一道白光像一尾透明的鱼,自她的天灵引出,被承托在原初的掌心,聚散无形。
简嫣只是觉得脑海之中微一昏沉,便再无异状。她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呆望那团纯洁无暇的光芒,幽微的白光映亮她的脸。
难道......那就是她的灵魂,就是主管自己轮回转世的,所谓......命魂么!
简嫣心里不自觉地被揪了一把:那是她自己的魂魄啊!她的命魂,就这样被取走了吗,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这时,原初猛地将手掌攥拢。这一场面,阿鸦已见过无数次,却依旧不自禁地同简嫣一道发出轻呼。被粉碎的白光自指缝点点流出,像星辰般飘去,消散不见。
原初合着眼,端坐不动。而同一刻,柜台上那只乌木封底的水晶沙漏,竟陡然绽出了光!
虚空里,点点的白光向着沙漏凝聚,汇入里面纯白的细沙,静静向下流淌。
沙漏的光暗淡下来,恢复原状,依旧自动悄然翻转,白沙流泻,一切如常。
“多谢简姑娘惠顾。”在简嫣回神之前,原初已文雅地低头行礼。
然后抬头,张开了那对闭着的眼眸。
深邃的眼瞳之中,符文交织,金色的命运开始发光,倒映在简嫣明亮的眼中。
与上次一样,所有东西开始扭曲,模糊。当一切化为苍白时,少女失去了知觉。
阿鸦急急抢上,但少女的身影已然在面前消失。
她终于无法忍耐地高声道,“——原初,你为何要取人的魂魄作为代价?这对你有什么好处?这么久了,这件事你还一直没告诉过我!”
“在蝴蝶小筑做事这么久,我只当你是掌柜,却甚至连你是什么人,你的目的,都还一无所知!难道......你是故意瞒我的么?”
“要是......要是你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我可不要再跟着你了,我要卷包袱走人,辞职不干!”
阿鸦抽身便走,原初未回头,却一把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阿鸦一惊,别过头,咬唇不语。
“呵,又何必定要知道呢?”原初拉过她的手,淡淡笑起来,轻拍她的手背,“如今的我,不过是个研桑心计的商人,但求银货两讫——到目前为止,哪一桩生意,我曾经强人所难?”
阿鸦愣住,猛地抽回手,白他一眼,脸颊却隐约漫过一丝红。
原初低低一笑,却不恼,悠悠开口,“大约许多事情,你还不曾看惯吧。‘遗憾’二字,便可问尽浮生怎般——又有谁,不是迷途之客?总有一日,你会释怀。”
阿鸦似懂非懂地蹙了眉,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终于紧闭了嘴唇不语。
明灭的油灯爆出灯花,古旧的小店内,便是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