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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劲上涌,孟章头痛欲裂,跪在地上,扶着栏杆拼命呕吐,心跳逐渐加速,几乎将要晕厥。大雨瓢泼,从他透湿的衣衫淌下,寒冷彻骨。
忽然,一纸油伞遮在了他的头顶,阻住雨势。
孟章歪斜而狼狈地站起身来,正看见青衫男子温文的笑容。
“你......你是谁,滚开!”他踉跄起身,将手一挥。
“在下蝴蝶小筑的店主原初,有幸再度与大人相见。大人淋雨受凉,不如移步舍下,喝杯热茶暖身罢。”
面对曾经驱车将自己撞倒,又扬长而去的贵族男子,原初依旧得体笑着,举伞为他挡雨。雨水砸在伞面,沙沙乱人心神。
原初曾在雨中,接待过许多位客人。比如简嫣,比如很多很多人。被大雨淋湿的人,往往最为脆弱。一个小小的栖身之所,一杯暖暖的热茶,便足以取得他们的信任。
这种时候,原初常会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踏足人间时的雨夜,那个令他永远难忘的夜晚。但是多数时候,他让自己不要想起,只是保持一成不变的微笑。
孟章没有答话,扶着栏杆撑住身体,冷眼睨着他。
阿鸦悄声插嘴:“掌柜的,这种醉鬼,你有办法把他弄到店里?我算服了你了。”
原初微笑向孟章开口,“看得出来,大人你需要帮忙。”
“滚。”孟章只哼出了一个字。
“如果,在下可以帮大人实现最大的心愿呢?大人可需要帮忙么?”
孟章攒眉,冷然斜睨:“你什么意思,干什么?”
“大人是否有设想过,假如这世界上有一个人,能给你一次机会,将你生平最后悔的事情重新来过,你会怎样呢?”
“哈,笑话。”孟章一声大笑,面孔却痛苦地扭曲了,忽然一扬手,戳向桥头华贵的马车,“能将我后悔的事重新来过?当真荒谬!倘若,倘若真有这种事......本大人情愿将这些从人,这些骏马,将我一切一切,这知州之位,包括这条命,通通赏赐给他!哈哈哈,真是可笑啊。”
原初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他隐约想起,他来到寻常人世间第一个上弦之月的夜晚,所住的那家旅店。旅店的名字,正是叫做蝴蝶小筑。
原初从店主的声音判断,那应当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腿脚不太方便,似乎是个因身受重伤而退隐江湖的侠客。他见到原初双眼皆盲,心生同情之意,便少收了他七文钱的住店钱。
“蝴蝶小筑。”将钱交给店主时,原初闭目微笑道,“这家小店的名字,好似很有讲究。不知先生能否讲给在下一听?”
对面传来店主的一声叹息。
“唉,这件事说起来可话长了。我年轻时,自恃学的一点武功行走江湖,自认天下无敌。”
“然而我所学之招数发力须精确无误,若稍有心猿意马,便极易受到外界的扰动。”
“有一次与好友比武切磋时,我因为近处一只蝴蝶翅膀的扇动而心神大乱,导致出招偏了三寸,误杀好友,自己也身受重伤。”
“因此,‘蝴蝶小筑’这个名字,旁人看来甚是平常,却是暗指我这一生最遗憾的一件事。若是有什么办法,能将这些事情都重新来过,我情愿拿这小店,还有我的全部家当,甚至是我的性命去交换啊。”
想到这里,原初扬手,将盲杖抛入了河中。那根竹竿随流水而去,消失无踪。
“这些东西,在下都暂且不需要,所收的报酬,仅仅是七文钱,半厘不多。”
然后,他伸手入怀,“料想大人这等身份,该不会随身携带零钱罢。那也无妨。”
原初伸出手来,笑意更浓,红绳上,七枚铜钱在他掌心闪着光泽,“之前蒙大人赏赐,在下不敢用尽,特意,为大人留了这七文钱呢。”
阿鸦恍然,“原来你是为了反过来,把这家伙赏的钱,花在他自己身上啊,哈哈哈,痛快痛快。刚刚看这家伙的手下盛气凌人,你不还手也不还嘴,反而用他的钱买东西,还以为你真的好怂呢。”
原初神色如常,不置可否,依旧一脸平静。
“你是什么人,为何敢在此对我胡言乱语!”孟章横眉,似是怒极,并指戳向原初的脸孔,一双通红的眼中,却依稀闪过茫然的神色。
“我么?”原初张开双臂,缓缓睁眼。突然间,雨幕,小桥,流水,屋舍,一切的景物,竟然同时发生了奇特的扭曲,像被搅在水中的墨迹一般,混为了杂然的一片。
孟章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牙四顾,微现慌张。
“的确,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当真是难以置信。”原初将双手一分,同时背在身后。天地旋转,竟缓缓凝成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景色:窄窄的小巷蜿蜒向远处,两侧黑瓦白墙,崎岖石板路遍生青苔,在雨幕中朦胧。
“在下并非普通人。实不相瞒,在下身怀异术,可以操纵扭转时间与空间,这听起来,应当十分不可思议罢。”
孟章酒醒了大半,皆化为一身冷汗。扭头一看,这小巷陌生偏僻,全然不似记忆里杭州城主街的景象,随身的侍卫也一个都不见踪影。他心下既惊又慌,强自镇定地冷哼一声,不知是因为淋雨还是兢惧,牙关微微打颤。
他一抬眼,见原初身后,悬着一块古旧的匾。
“蝴蝶小筑。”
而两侧的原木柱子上,以篆字镌刻了一副对联。孟章恰好识得篆文,多看了一眼:
“有心即有患,袖沾万尘,只影何留遗恨。”
“无念遂无伤,枰乱一子,孤棋怎弃残局。”
无纹饰的额枋与斗拱下,青衫男子举伞负手而立,肩上栖着黑鸦,平静地与他相对。
孟章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那间小店的。在朦胧间回神时,自己已经坐在竹案前,面前茶香氤氲,青衫男子的影子若隐若现。
“请问孟章先生,你生平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呢?”儒雅平静的声音,在对面开口。
“最遗憾的......呵,最遗憾的事情......”孟章撑着手臂,手掌死死抵住额头,遮住半张脸。
酒劲上涌,头痛欲裂间,他恍然看见那个笑靥如花的苗族少女,一闪而逝。
那些尘封的往事,突然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无需说,孟章可称得上毕生之憾的事情,唯有那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