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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个女子的身世和故事,于她第一次踏入蝴蝶小筑之时,原初便已通过询问与他特有的法术,知晓了个大概。
她本是富庶人家之女,自幼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然而十二岁之时,家乡因黄河决口遭遇洪灾,所有家产都被淹没了,父母亲人也全部丧生,只有她一个人侥幸逃得一命。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无以为生,又遭人诱骗,便被卖入了勾栏烟花之地,从此委身风尘。
于是,她被改作了“扇裁月”这个娇媚而旖旎的名字。养娘因她容貌出众,又有才情,对她十分看重,专请人来教授她歌舞弹唱。
及至二八年华,扇裁月已出落得楚楚动人,娇美不可方物。原本,如此出色的女子应该是备受瞩目,很快声名鹊起的。然而,因为扇裁月念及自己出身良家,委身风尘实在情非得已,又加生性清高孤傲,对那些权贵王孙不屑一顾,得罪了不少人,故而始终是声名寥寥,来客稀落,养娘及院中姐妹也渐渐待她冷淡了。
她每日顾影自怜,暗自神伤,只盼有一日能得一机缘,逃脱这风月场。
一日,大雪纷飞,遍地银白,养娘突然推门而入,催促她梳妆更衣,不由分说将她送上了一乘小轿。
原来,龙图阁大学士见白雪红梅正好,便与一班清客商议着趁雅兴起个文会,饮酒谈诗,另遍请京中风月场里才貌俱佳的女子,前来陪酒助兴。因素以文采著称的花魁李双成染上风寒抱病,便临时点她凑数。
白雪红梅,宴席齐备,好一番热闹景象。扇裁月却丝毫提不起兴致,只得强撑出一副欢颜来陪笑。
她早就看出,众人虽道是吟风赏雪,实则各怀心思——不论是风月场上的名姬,还是依附权贵的清客,都行礼寒暄,满面堆笑。
她心中明白,这些人此时只是盼得能得到贵人青眼,平步青云,或是结下些亲故,方便日后扶持往来。
席间写下的那些诗文,她多半看过,多是些文理不通的平庸之作。在座或许也有才学高明之人,但谁也不愿显山露水,抢了哪位大人的风头。
此刻,耳中所闻尽是一片“此句只有天上有啊”“尊驾之才华,当真是旷古烁今也”“岂敢岂敢,哪里比得上先生您”的吹捧之声,个个笑面迎人,话中藏话,一旁的莺莺燕燕察言观色,更是趋近婉转,着意奉承。
她看得头痛,因此百无聊赖站在角落,打算让自己的身影被彻底忽视掉——她其实是自幼学诗的,但诗文清雅,若将其变作博取名利的手段,实在是心中如梗,即便如今流落风尘,依然未愿妥协。
忽听侍儿宣:“大学士到!”
一时众人纷纷起立,行礼问好,拥簇上去,谀词媚句声不绝于耳。
扇裁月听得生厌,便躲在最后,任凭上前逢迎的人潮将自己淹没——龙图阁大学士又如何,想来不过也是大腹便便,庸俗世故的达官显贵罢了。
她懒懒一瞥,目光却蓦地定在了当中那个人身上——只见一个身形挺拔,相貌堂堂的男子被众人拥簇而来。
他看起来年纪未及不惑,披着一身玄色鹤氅,清瘦的身形却如笔直的青松,与这白雪红梅相得益彰。面对一片阿谀奉承之声,他目不斜视,眼中光华内敛,脸上却带着彬彬有礼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在一片俗媚中,竟如此卓尔不群。
风月场中,每个有心的女子都对当朝显贵的身份底细倒背如流,她也是略知一二的——这位龙图阁大学士姓温讳知儒,进士出身,当年曾高中榜眼,颇有才名传世。
想来,这位学士大人该是有真才实学之辈,与旁人不同罢?
她才转了念头,却又冷笑着否认——恐怕只是道貌岸然之人。在这名利场上,能爬到高位的,多的是虚伪世故之徒,又有哪个清正?
她正自顾自出神,龙图阁大学士和众人一一寒暄后,竟突然转向了她。
她不禁失神,忙行礼,依着规矩自报家门道,“妾乃绘月坊扇裁月,名数教坊第三部。”
温知儒摆了摆手,和蔼地一笑,“久闻扇裁月姑娘诗名,也曾看过几首佳作,印象颇深,端的称得上才女之名。”
她有些意外,慌乱间竟忘记了如何作答——想不到,这位显贵之人的涵养竟如此之佳,连对待她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青楼女子,也未曾怠慢。
不知是谁忽然凑兴道,“听闻月姑娘擅抚琴,今日也是凑巧,张阁老恰得了一张古桐蕉叶琴,不如这就来一曲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了她,眼神中都有深意——
文会是乘兴而办的,事先并未有抚琴一项安排。弹唱曲艺一事,一般必是事先演习已久,方能应对自如,再不然就是功夫颇深,可以信手拈来。似她这般青楼女子,或有会琵琶、抚筝、弄笛箫的,只供贵人玩乐,而琴曲高雅,会者寥寥,何况是即兴而奏?如此一来,她未免要出丑了。
看着侍儿真的抬上了一张瑶琴,置于梅树之下,扇裁月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琴技是从小练的,这些日子门前冷落,也常常抚琴解闷,本是不必畏惧的。但此刻天寒地冻,在这后院之内,手指已冻得不那么灵活,稍有不慎就会误拂琴弦。在座的说不定有颇通音律的名家,难免会贻笑大方。
扇裁月思量片刻,也不推辞,也不谦让,径直坐在了琴后,缓缓抬起手来,按宫引商,奏起了一曲梅花三弄。
通过眼底余光,她知道自己已成了在场唯一的焦点,心中忐忑,手臂有些僵硬,几次头脑空白,险些便有了错音,都让她凭着之前的熟习补救了过来。
她试图收敛心神,拖出一个饱满的颤音后,无声胜有声;接着,无名指点出一连串幽微的泛音,拟作踏雪寻梅之意境,座下的议论声却还是隐约传入耳中。似有人在向大学士道,“看来这姑娘是真会弹。”
扇裁月闻言心中冷笑,又隐约用余光瞥见,龙图阁大学士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她手下不停,回想起身世,却又自怜——自己本是闺中娇养的富家女,自幼熟习琴棋书画,行止高雅,岂是这些附庸风雅之徒可比?然而,一场变故,竟让她流落风尘,要以这原本是学来陶冶情操的技艺,向这些达官显贵献媚求宠,就如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卑微玩物!
心神一分,手中的曲调便微一迟疑。她一惊,急忙将注意力转回琴曲之上——此刻琴曲已奏了一半,既来之,则安之,不论曲子是为谁而弹,也是自己手下所奏的音律,断不能出了差错,遭人耻笑!
于是她定了心神,将全部注意力回归琴曲之上,只当是独坐幽篁,忘我而奏,倾尽心力演奏这一支琴曲。
她凝神贯注,终于与瑶琴融为了一体。此刻红梅绽放,芳香沁鼻,星星点点的雪花扑在脸上,微微凉意,天地间突然变得万籁俱寂,只有那只深邃悠扬的曲子缭绕不绝。
一曲终了,欢声雷动。温知儒坐在当中,点头望着她微笑,深邃的目光温润,却看不到底。她起身盈盈一个万福,缓缓退下,打算回到自己偏僻处的座位。
在座的清客都是善于逢迎之徒,瞥见大学士听罢琴曲一脸欣然,连忙争着凑趣道,“裁月姑娘,你去坐在大学士身边罢,好给大学士斟酒!”
她心中一慌,见大学士坐在第一首席,唯旁边的座位正空着,大约是无人敢与之比肩,皆谦让不敢坐。她不惯风月场那一套,不知当谦让或是如何,终于把心一横,便称了谢,盈盈走上前,在温知儒身边就座,浑不管周围各样的目光。
温知儒向她一点头,哈哈笑道,“汴京城中才女可不少啊。裁月姑娘诗写得好,琴也奏得妙,人更是姝丽,当真配得起才女之名。”
说着,竟亲自在她面前的夜光杯中斟满了酒。
下座的一众清客和佳丽察言观色,连忙争相着附和,一时间人人皆呼她做“才女”,个个赞她琴声如仙乐,有万中无一的才情,纷纷敬酒与她。
她心中却涌起一阵厌恶,只得敷衍着赔笑——她们这些歌姬琴女不过是前来歌舞助兴的,又如何能有法摆脱?
回头瞥一眼温知儒,扇裁月心中却是一动——这位官居高位的龙图阁大学士脊背挺直,衣冠楚楚,一举一动皆是十分儒雅,虽然美姬在侧,居然并未有轻薄的举动。
她心中如小鹿乱撞,一时也不知道转过了怎样一番混乱的念头,众人吟诗作赋,她不欲再出风头,始终低调少言。这时,耳听得温知儒一声吩咐,便有侍儿将花笺送到各人手上。
侍儿朗声宣布——各人须在花笺之上,写下半首七言绝句,依序诵读。然后自大学士往下,依次与陪酒的美人交换花笺,以一盏茶为限,续上后半首,以词句精妙,浑然天成者为上佳。
侍儿奉上文房四宝。她用纤纤玉指拈了细狼毫,蘸墨提袖,沉吟片刻,在那张杏花笺上端端正正写下两行簪花小楷,却拈着那两句墨迹未干的诗犹豫——
她既被众人拥到了大学士身畔陪酒,按规矩,她的花笺是要交由他续写的,那样一来,不管她写了些什么,都会是一番劳神费力的应对。
而那两句诗,是她信笔所书,“潇湘拟遍不知辰,残梦依稀枕尚温。”
花笺交换已毕,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恭维客套。
她心中忐忑,自侍儿手中,接过了温知儒的那张山茶花笺。上面是龙飞凤舞,大开大合的潇洒字迹——
“落花风雨未沾身,携琴打马过红尘。”
扇裁月心中突地一跳,不自禁朝身旁那个男子看了一眼——这两句诗之中,颇见超然于世之意,难道他果真是宦游官场,心中却不苟同俗世的正人君子么?
她凝神思索了一会,觉得心跳的厉害,突然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不觉想起了屈原投身汨罗前的悲吟,“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难道,这些看似风光无极的贵人,也有那样多的无奈么?
她细细思索了许久,挥笔在其下补完了下半句,“倚看乱红萦风起,闲拈流影入梦魂。”
温知儒闲闲看了她半晌,凝神看她落笔,抚掌笑了起来,“姑娘好文采,佩服。”
说着,递来了她的那张杏花笺,但见她的半首诗下,是他潇洒的字迹,已凑成浑然天成的一韵:“潇湘拟遍不知晨,残梦依稀枕尚温——道尽几番飘渺事,方觉笔落寄无人。”
“方觉笔落寄无人......”扇裁月喃喃吟着这句,不禁微微愣住。这样声名赫赫的当朝大员,也会有“笔落寄无人”的困惑么?
而身畔,那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笑容温润,目光深邃仿佛可以看到她的心底。
诗会不知是怎样结束的,她只记得杯盘狼藉,丝竹尽散后,那个男子登上前往官署的马车前,向她回头一笑:“今日未尝尽兴,但愿日后得有机会,与姑娘再谈诗。”
她怔怔望着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心中泛起了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