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胡六婆坐在八仙桌对面,看着自己悉心栽培了十年的干女儿将三口描金匣子放在桌上,耷拉干瘪的嘴角微微抽动,欲言又止。
扇裁月一层层拉开抽屉,金银,翡翠,宝石,珍珠......叮当作响,耀花了胡六婆的眼。
“干娘,我身上的全部东西都在这了,您该准了罢?”最后一层抽屉也被拉开,她迟疑了一下,双手有些颤抖地解下颈上的玉佩,也摆在桌上堆积如山的珠玉之上,那是她幼时父母送她保平安的,也是双亲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
顿了顿,她突然抓起一根金簪,决绝地用尖端抵住了咽喉,“您若不准我赎身,此后,也再不能从我身上赚到一分一文!”
“裁月啊......”胡六婆盯着一桌的金玉珠宝,咂咂嘴,她是阅人无数的人,眼皮也没抬一下,拈起根金条咬了咬,不紧不慢道,“咱们烟花人家,便是锦衣玉食,却有哪个不想着赎身从良,有个归宿?娘养了你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你性情,若硬要留你,来个鱼死网破,也弄得我在门户中无法做人。”
“只不过,娘好意提醒你一句,天下男子,都是一般德行,没有一个好人。咱们这个行当里,更别妄想什么真心。你出了这个门,再反悔就回不了头了,可要好好想想清楚。”
“女儿心意已决,谢干娘成全,全身家当我都交出,这便去了。”她脱下脚上的一双绣鞋,也搁在满桌珍宝之上。
胡六婆知道留她不住,便似模似样地洒了几滴泪,与她送别。
扇裁月伏地拜了三拜,便头也不回地赤脚而出。
原本风光无限的花魁,一夜之间,无依无靠地行走在一片寒冻的街头。
她想去找那个心头挚爱的男子,但道路纵横,竟不知何处去寻,她这才发现,除却鸳鸯锦帐后的温存,她对那个人的了解居然是如此之少。
她去他的私宅寻过,可枯等了一天一夜,得到的却始终是“大学士事务繁忙,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答复;她曾试图去他的官署寻过,可是甚至还没能靠近大门的十步之内,便被守门人吆喝着赶开。
身上最后一件值钱衣服当的碎银子也渐渐花完,她心中却还存着一点炽热的念想,不断地替他找着借口:
他的身份那样高,大约的确是太忙,太忙了,才会顾不上关心自己。她一定要大度体贴,不能撒痴胡闹,给他增添麻烦才对,否则,他一定会厌弃自己的;他一定是对自己视若珍宝的,只是下人仆婢不懂事,不知道自己与他的关系。他们之前已经到了那样的程度,等他回来见到这一切,一定会将自己拥入怀中,狠狠责罚他们的怠慢。
当她终于见到温知儒的面时,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投入他的怀中。
开始,那个男子还温柔地替她拭去泪水。待听得她说到“赎身”二字,却轻轻咳了一声,不易察觉地皱起了眉,沉默不语着侧过了身子,脸色微变。
见到他侧头不语的模样,扇裁月如被当头击了一棍,却仍不死心,低下头轻声——
“这些日子,我寻你寻得好苦,那日你说,情愿娶的是我,我这心中便已打定主意,这一世,非你不嫁......”
“咳,这几日公务缠身,我先遣人给你寻个住处安顿。我还有要事,必须得先动身了,且放宽心罢......我会都处理妥当的。”
温知儒依旧是从前沉稳可靠的模样,可一瞬间,他的目光避开了她的双眼,似有些心虚地望向了别处。他转身挥挥手,有侍从为他披上大氅,他一面低声吩咐着公事,一面头也不回地大步直出门去。
“温知儒!你......我只要你一句话,你究竟喜不喜欢我,究竟把我当什么!”终于按捺不住,她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我此刻抽不开身,咱们来日慢慢说,好么?”温知儒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成了和蔼的笑意,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又变回了青楼绣户中温柔儒雅的模样,“你的美貌,你的才华,我着实欣赏得很,得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谈诗论赋,风花雪月是佳事。未来若有你相伴......自然更好。”
他的态度越温柔,眼底的凉薄,就越使人心惊。
“红颜知己......红颜知己,还有呢!”扇裁月的眼神雪亮得可怕,泪水盈满了眼眶,赎身出门时胡六婆的叮嘱,阴魂不散地在耳畔缭绕。
她何尝不明白那些道理!但是她仍然跑不顾地决定豪赌这一把,押上自己的全部筹码,盼望着能有哪怕一线能赢的可能。
见到她纠缠不休的模样,温知儒缓缓转身,眉宇间有些不耐,面上的翩翩风度却丝毫不改,“你知道的,我为官清正,府上向来不豢养美女歌姬,否则定会遭同侪非议,惹人耻笑。我温家世代清流,也从来没有纳青楼女子入门为侍妾的先例。不过我可以置一处外宅与你,你若缺细软首饰,也尽可开口,旁的,咱们慢慢再谈,好么?”
“你……你竟然这样侮辱我!”狂涌的情绪几乎将心扉撕裂——她终究是输了,输得如此彻底!
她泪流满面,态度却是决然的,“我不受你的嗟来之食......我从此与你,一刀两断!”
温知儒有些意外地抬眼看这个烈性的女子,眼神似乎微微一变,然而扇裁月已将他推开,拔腿飞奔了出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扇裁月每日哭着醒来,又流着泪入睡。
幸而,她得了几个相好的姐妹救济,暂有了栖身之所。但是,每到夜深人静时,无数鲜活的记忆就会涌上脑海。清明并肩踏青,月下促膝而谈,红梅白雪中温酒对饮,那人每一个温存的笑意和眼神......她忍不住翻出他赠的旧物,又牵出心底的情思,情不自禁地泪如泉涌。
她告诫自己,要尽快将那个薄幸的男子彻底忘记。然而未及一日,又忍不住登上阁楼,怔怔眺望他每日驾车经过的方向。
她将那些旧日的往来信笺一封封掷入火炉,焚成轻烟和灰烬,这一来,脑中清明犹如重生。可是才至夜半,她又被那难解的空虚寂寞缠绕啃噬,一次次流泪。
那是她真正深深心悦过的人啊,难道就这样从此陌路,在今后的人生里再无他的影踪?难道人的情感,是可以像烛火一样,一口气就可以彻底吹熄的吗?
她希望让自己从这泥淖中解脱出来,却越陷越深——是执迷不悟,还是舍不得勘破?
日复一日的折磨,使得她心力交瘁,渐渐消瘦。这是身陷风尘的她,第一次付出真心,却被无情地碾在了尘埃里,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悔!如果那一日.....他们根本未曾相遇,该有多好!
上弦之月的夜晚,她一身素衣来至了市河之畔。水面倒映着万家灯火,也倒映着水榭歌台,花船画舫,秦楼楚馆旖旎的影子。一切都如一场梦般遥远。
她站在桥头凝望自己破碎的倒影,失魂落魄——如果从这个地方一跃而下,大概便真的将一切摆脱了罢?
就在她堪堪跨出一步之时,却有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扇裁月一惊,回眸看去,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畔,双眸轻阖,脸上带着云淡风轻,却似乎难以捉摸的笑意。
“这世间,不论是经历怎样的绝望、悔恨,其实也未必只能靠一死来解决。”
她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陌生人,忍不住失声而泣。
扇裁月便是这样与那位名唤原初的神秘店主结识,紧接着踏入了那个名为“蝴蝶小筑”的地方。
“我生平最后悔的事情,便是与那个薄幸之人相识。若可以,我情愿今生从未与他结识,从不曾与他相遇!”她决绝地说罢,毫不犹豫地在那纸契约上,按下鲜红的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