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简嫣许下的,的确是一个尤其特别的愿望。
夜幕下的小山村是静谧的,西河水缓缓流淌,有山茶果实依稀的香。
深秋的夜,阴云涌上来了,可是雨点没有落,又散开。
大榕树下围着石桌的老人们,本打算收了棋局回家,但一看天气还好,又你喊着“将军”,我喊着“跳马”,将棋子敲得当当响。
村头的河水跌下乱石,绕过大榕树去了,几个孩子钻进空空的树干里捉迷藏,嬉笑声惊跑一群小鸡。
“输啦,不下啦。明天早起还挑水呢。”精神矍铄的老人一推棋盘,乐呵呵地站起来。身边的小黄狗摇着尾巴。眼看就上七十岁,然而老人腰板笔挺,耳不聋,眼不花,担着两桶水,还能走上好几里地的山路。
“这就不下了?老简啊,再来一盘呗?”有人道。
“真不下啦。我那小孙子才两岁,还得赶回去看看有没有蹬了被子。”
“老简可真是有福气,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着了个孙子。你们简家这下可算续上香火了。”
老人却摆摆手,叹口气,“小子皮,不好养,我一直想要个孙女。本来得了一个,十几年前,名字都起好啦,那孩子却到底没留住......可能是没有缘分那。”
十几年前,老简的儿媳确实怀过一个孙女。原本一切都正常,却在生产的时候,因为胎儿脐带绕颈窒息,这个孙女,到底是没能活。
原本名字都起好了。为了给孙女娶个好名字,老人特意拎了一个猪头一壶酒,亲自求村头的教书先生,不要什么花啊秀啊的,要个雅致的。
教书先生晃着脑袋,择了个“嫣然一笑”的嫣字,“就叫做简嫣吧。”
老人乐得合不拢嘴。他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有“一笑”两个字,觉得大抵是个笑口常开,幸福快乐的意思,正是他期望孙女的。
“简嫣这个名字好听,好名字。嗯,小名就叫嫣儿。”
但是名字有了,孙女却未出世便夭折。
接生婆看着满手的血,叹气道,“这可奇了,原本一切好端端的,怎么能让脐带绕住了脖子?就好像这小家伙,自己不想出生,动了手脚一样。我做了二十年,还没遇见过这等事。”
“就一炷香的时间,眼看一个好好的孩子,就这么去了。”
老简也没太难过,心想大概是自己和这孙女没有缘分。他看得开。
简嫣这个名字,他攒在了心里,本想留给下一个孙女用。但等了十几年,也只等来个孙子,嫣儿这个名字,大抵是用不上了。
“用不上喽。”老人摇摇头,沿河往家走。莫名有点感慨。
夜很黑,万家灯火撒在曲折的房檐下。小溪绕过脚边,哗哗作响。
小黄狗满地乱转,蹭他的草鞋。老人不知怎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这时候,他不应该闲着,应该催着谁加衣服,给谁添菜加饭,嘱咐谁不要磕着碰着,再讲个故事听。
但是儿子娶妻生子,女儿也嫁了人,他早就管不着了。小孙子才两岁,也还小,还不到满地乱跑要他操心的时候。
所以,老人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然而,究竟缺了些什么呢?
“爷爷。”转过小巷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见有人叫自己。是小姑娘甜甜的声音。
穿着湖蓝色夹袄,梳着双鬟的垂髫女孩站在石榴树下招手,笑得像一朵烂漫的花,“爷爷,你讲田忌赛马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爷爷,你渴不渴,我拿豆浆给你喝吧!”
老人止步,揉了揉眼睛。然而眼前什么也没有,那个俏皮的影子雾一样散去了,只有石榴树挂着累累果实。
“年纪大了,眼花喽。”老人苦笑着,踱步转身,缓缓离去。
家里的油灯暖融融的,儿媳在厨下预备着当夜宵的鸡蛋面,香气老远飘出来,儿子在院里忙活,整理秋收的农具。小孙子还没睡,一个人撅着小屁股,攥着一块煤渣,在地上画着什么。
老人蹲下摸摸他的头,凑着看,笑眯眯地问,“这是什么呀?”
地上,稚嫩的笔法,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小女孩,梳着双鬟,嘴角高高翘起,仿佛灿烂地笑。“姐姐!”小孙子抬起头,眨着大眼睛,干脆地回答。
“哈哈,你这孩子,你哪有姐姐呀?”老人忍不住笑了。
“有!有姐姐!这就是姐姐!”见老人还在笑,小孙子小嘴一偏,一扭头跑了出去,扑在他母亲腿上耍赖,一会竟哭起来。
“唉,这孩子真是没办法。最近天天蹲在地上画小人,说是姐姐。小孩子啊,就是爱异想天开,自己给自己想象出来的玩伴吧。”儿媳无可奈何地皱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真有个姐姐呢。”
老人盯着地上的画出了一回神,走过去把小孙子一把抱起来,颠了颠,“好,咱们宝宝有姐姐!咱们给姐姐起个名字行不行?”
“叫......就叫简嫣吧。”老人顿了顿,轻声继续说道,“小名叫嫣儿。”
“好啊,好啊!”小孙子立刻不哭了,拍着手嘻嘻地笑。
老人亲昵地搂着小孙子,一起蹲下来,捡起那块煤渣,一笔一划地描画,描画不知是何处遗落的记忆里,那个垂髫女孩的模样。
老人描完最后一笔,坐在地下出神。他明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小女孩,却为什么,好像又在哪里见过呢?
在记忆深处,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小孙子高兴得满地乱爬,不住地叫着“姐姐,姐姐!”老人逮住他,亲亲白胖的小手,也忍不住哈哈笑成一团。
祖孙的嬉笑声,伴着厨房里鸡蛋面的香,融着橙黄灯光透出窗子。炊烟袅袅散去,融进苍茫的天幕。
那个炭笔画成的小女孩,带着灿烂的微笑,静静躺在地上。
一切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从最开始,便是这样。
蝴蝶小筑中。微风拂过窗棱,唯一的油灯无人照管,渐渐熄了。
化为人身的阿鸦疲惫地瘫在桌上,趴着睡得死沉,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桌面。
原初在黑暗之中醒来。四肢乏得厉害,几乎无法动弹,喉咙中干得发痛,胸口被慕双念剑留下的伤一阵阵痉挛。
念剑是无形的灵力,甚至不会留下伤口,只会隐隐作痛,连包扎都无从下手。
慕双啊......他在心中自语,其实刚才,你可以直接杀死我,或者任由我遭受反噬后,再无法脱身。
他勉强抬手,触到蒙在眼上的纱布。五指宽的纱布上,又沁出两团朦胧的血迹。
原本,一个人被他的瞳术送回过去,一炷香里能改变的东西就算影响巨大,但终归有限,难以兴出什么太大的波浪,总是可以承受的。所以他才以一炷香时间为期,不可逾约。
然而刚才简嫣的所作所为,却是让自己的人生,在开始前结束。
那意味着,她这个人,从开始就不存在,自然不会和他相遇,不会和他签下种种契约。
一切与她有关的因果,尽数消失,世间的一切,因为缺少了这个女孩,变得翻天覆地。
而这一切,与之前的种种,便成了一个极其巨大的矛盾,撕裂的因果,竟险些将蝴蝶小筑的店主吞噬。
原初摸着被血浸湿的纱布,沾了一手粘稠的血。自他醒来的一刻起,鲜血又开始涌出眼眶,刺痛的感觉一阵阵深入颅脑。
这许多年来,他历经世事,倾听过许多人的遗憾,甚至因时空变换造成的这种伤害,也已经司空见惯了。
然而这样区区一个小女孩,灵魂之力是如此薄弱,却搅起这样庞大的事端,他确是第一次遇到,也未做好充分的防备。
要不是慕双及时凝了结界,又将他从那样的境况中救下,纵使身怀时空异术,他也不敢保证能够脱身。
原初无声苦笑——这样一个女子,既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的天生夙敌,既几度伤他,又数次救他,究竟,该算是什么?
乏力到无法动弹,他便尝试着唤:“阿鸦,阿鸦?”
阿鸦朦朦胧胧翻个身:“唔,天亮了?这就该起床了吗?讨厌,人家还想睡呢......”
登时,传来咣地一声,她一头从桌上栽了下来,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似乎没有,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天有没有亮......其实你可以继续睡的......”一通叮咣乱响后,原初无奈道。
阿鸦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原来不是睡在床上,而是守着原初,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
她揉着蓬松的头发爬起来,愁眉苦脸,忙辩解:“喂,我可不是偷懒,人家可是忙着照顾你,不小心睡着了一小小会而已。”
原初并没有回答。他安静躺着。纱布蒙着双眼,不知是已经又安静地睡去了,没有听见,还是在静默出神。
阿鸦怂了怂肩,懒得理他,伸个懒腰,走过去打开窗户。
天不知是何时亮的,阳光泼地而入,棠棣树的影子缓缓摇晃。
她雀跃地伸手摘下一朵花,插在鬓角,夸张地摆了个搔首弄姿的姿势,不自觉地回头望。
“阿鸦,准备一下,趁着明晚还是上弦之月,继续开店。”
在伸手摘另一朵时,她听见原初在身后说。
原初不知何时坐起来,侧脸向着她。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语气平和,却是不容置疑的。
身体虚浮,他却披衣下床,支持着走过去,将架上那一摞泛黄的契约,用修长苍白的手指一一整理得平顺,不厌其烦。
阿鸦苦笑,果然,掌柜的就是掌柜的呢。那样重的伤,也不肯再多休息片刻啊。
曙色幽微。蝴蝶小筑中一片静谧。鲜红的荼靡绽放如火。
不知道下一个进入这蝴蝶小筑的客人,又会是谁,是男还是女,华发老人还是翩翩少年?(第一个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