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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的天色微明,上弦月早已落下,登州府城刚刚从沉睡中苏醒。广阔的街上渐有车马穿行,步履匆匆的行人穿着厚厚的衣服,穿过大街小巷。
一处不起眼的宅院里,昏暗的书房之中,一支残烛已燃烧到尽头,烛蜡凝固成淋漓的模样。书桌上,小山般的书几乎堆到了房梁,有几摞坍塌下来,几乎将桌上伏案而睡的少年掩埋。那少年不过十八九岁年纪,以读书人的浩然巾束发,一身长衫,大张着嘴,流出的口水浸湿了枕在头底下的书本。
“少爷,少爷哎,可别睡了!”
老管家听见震天的呼噜声,慌慌地跑进来。听到喊声,少爷终于动了几动,将惺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
那老管家放下油灯,一边用手捶着腰一边叹着气,道:“少爷哎,这次秋闱乡试,又是差一点点没能中举人,您可不敢再在这里贪睡了......”
那少年抬起头来,却不是解琴心,而是曹步蟾。见他揉揉眼睛,环顾四周,面露惊讶而绝望的表情。然后,他仰面长叹一声,又将头埋进了厚厚的书堆里。
此刻,在宅院的院墙外,年轻的男子正拄着盲杖缓步走过,肩头站着尾羽修长的鸟儿。
“所以,那姓曹的书生想着升官发财,到头来,却还是回到了这样子?”那鸟儿微微侧头,发出年轻女子的语声。
“是啊。他第一次花七文钱交易时,本就是回到秋闱乡试前,以不知什么手段考取了举人。昨夜他又登门惠顾,必是尝到了富贵荣华的甜头,想要回到五年前故技重施,这样就能够提早中举、甚至考中进士,成为万里挑一的青年才俊了。”
原初说着,将盲杖暂立在身边,理了理肩上阿鸦的羽毛,“只可惜啊——来蝴蝶小筑的客人,即使付出魂魄作为代价,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如愿的。”
“那……我又是不太明白了,”阿鸦依旧侧着头,若有所思,“掌柜的,既然他没有中举人,那他给我们的报酬自然也没有了。那你昨天喂我那些柰果,不知可还算数?”
“这个你不用担心。”原初含笑道,“既然你我已经签下‘那个约定’,你在蝴蝶小筑吃下的东西,可不会因为其他事物的改变而吐出来。”
阿鸦咂咂嘴,想了想,还是没想明白,于是也懒得再继续想了。
“那个姓解的书生呢?后来怎么样了?难道,最终还是将所有魂魄交给你了么?”她转头,抛出另一个问题。昨日她睡下后,关于解琴心后来是否有再前来蝴蝶小筑,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一概不知了。
“你说解琴心么——他的魂魄之力算得极强了。不过即便如此,也经不起他这番折腾。”原初带着些微遗憾与无奈的语气,低声道,“当书生觉得不甘,要当剑侠,当剑侠几乎送命,后悔未去经商,经商不成,突发奇想要做琴师,做琴师无人赏识,便去画画......到头来,还是想做回书生的时候,却已经气数将尽。”
“一个书香门第的少年天才,从小被父母寄予厚望,却因连日苦读伤了元气,年仅十五岁时,便猝死在书房之内。父母因爱子离世而悲痛过度,不久之后也相继病逝。一切有关蝴蝶小筑的交易,都可以被视为不存在,在世人眼里,他的经历大概就是这样罢。”
“只是那解家的老管家,因解家一家三口先后死去,便投去了解琴心在学堂时一起偷桃的好友曹步蟾家,继续当了管家,整日催着他用功读书。呵,这也算是件颇有趣的事吧。”
“阿鸦,你现在还觉得,我取人的魂魄,是件残忍的事情么?”
“唔,虽然那家伙不怎么讨喜,也算是因为他的选择自食其果。但还是觉得心里不是滋味——”阿鸦道,“当然了,掌柜的你做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也都习惯了......”
“其实,解琴心在蝴蝶小筑的所有顾客中,算是运气上等的了。”原初叹道,“他想要当剑客,便果真遇上了武功高强的剑侠;想要做生意,也成功让经商颇有一套的叔父接济了他。他不缺天赋,如若自己再多做一点努力,多有几分智慧,本可以按照自己所期望的轨迹走下去。可惜他的性情品质,决定了他不可能这么去做。而他的结局,也是出自他的心甘情愿,不是么?”
“其实世间诸多杂事,诸多遗憾,都是世人心甘情愿去做一些事所致。解琴心与曹步蟾的几次交易,彼此因果交织,其间微小的变动便会造成世事变迁。我既然甘愿接受他们与我所作的交易,那也必须去承担这些变迁带给我的冲击与伤害,这也是属于同样的道理。”
“心甘情愿……”阿鸦反复咀嚼着解琴心的话,“哎,我啊,就是一只修为很浅很浅很浅的小妖,原本就知道吃喝玩乐。若非跟着你混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对这一切东西难以置信。”
“掌柜的,你说,今晚月亮出来的时候,那姓曹的书生还会来蝴蝶小筑吗?”
“也许会吧。咱们回去稍作休息,收拾好准备晚上继续开店。”
手持盲杖的青年男子带着长羽乌鸦渐渐走远。小院旁的街道上,依旧是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第三个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