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故事·彼园有桃】
文/季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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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州府的冬月,北风呼啸。已经入了夜,星星点点的灯火纷纭点缀在街边,三两裹得严严实实行人也都是步履匆匆。偶尔有杂沓的马蹄声悠悠而过,一声长嘶还未完,声音已是离得远了。
街角的小院里,东厢书房的书卷像是畸形的山石般摞了好几层,最高的一堆已七扭八歪地碰到了房梁,还有许多泛黄的纸摊开着,半截悬在书案边缘飘飘荡荡。窗子没关紧,哧溜溜地漏进了些风进来,一本书被吹得跌落下来,刷刷地翻页。
“噫......中......中了进士......明年上京里赶考,就是状元了......”
书堆之中,震天响的呼噜声蓦地停了一瞬,趴在桌子上的人咂咂嘴,模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又呼呼睡了过去。
“少爷,少爷哎,可别睡了!”
外间的老管家听见冲天的呼噜声,将手底的算盘一推,端了盏油灯慌慌地跑进来,看见那个少年正在书堆里趴着酣睡,大张着嘴,流出的口水将刚写的半篇文章也浸湿了。
老管家跌着脚叹气,吃力地弯腰捡起脚边两本跌落的书,连忙推了推那个少年,一叠声的唤“少爷”。
也不知过了多久,见少爷终于动了几动,将惺忪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老管家才放下油灯,一边用手捶着腰一边叹着气,开始替他收拾满地满桌的废纸乱书。
“少爷哎,这次秋闱乡试,又是差一点点没能中举人,您可不敢再贪睡了......”
被称为“少爷”的少年,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在睡梦里冷不防一惊打了个哆嗦,用衣袖擦了擦嘴,双手揉了把脸直起腰来,眉头紧紧绞成个疙瘩,转头看了看满屋满地的书,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又趴倒在桌上,含含混混地吩咐:
“王管家,倒杯信阳毛尖来,要今年的新茶不要去年的,茶一定得是当天采的翠叶,水要前年梅花上收的雪水,得煮沸两遍,别忘了加上......”
“我的少爷,老奴求求您啦,就安安心心地念一年的书罢。老爷夫人三年前染病时,天天都在念叨,遗憾没能得见少爷高中,一直到去世前都还在念着......”
王管家皱着眉,弯下腰收拾起满桌满地的书,将书页上粘的已经发霉的甜瓜籽一一抠下来,再将那四书五经按顺序摆在少年面前,“老爷夫人可是对您一片厚望,您这样子,可是要辜负了他们啊。”
“这不是才刚刚考过一轮嘛?哪里就又要开始读书啦?”少年倦怠而厌烦地揉着眉心,眼睛半睁半闭——
他不明白,他们解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是薄有资产,有田有舍,何况还有个做木料生意的二叔。二叔近些年生意顺遂,早积下了万贯家财,这些年常常帮衬,从未让他们缺过吃穿用度,又何必要他非得死磕书本?
这个少年书生名唤解琴心,乃是解家的独子,邻人都唤他做“解生”。他向来颇以自己这个名字得意,自认为人如其名,风雅得紧。实际上,他天生的确生了一副好模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是个英俊郎君——只可惜,大约是被父母逼迫着整日在书房猫腰读书的缘故,他的身形干瘦单薄得好似一根竹竿,总是习惯驼着的背也弯得更加明显了,一双眼总是眯缝着,睡不醒的模样。
“老话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这便好像鲤鱼跳龙门一般,过了这一关,中个举人进士,这一生可就发达啦。”
老管家絮絮念叨着,收拾罢了书本,独自摸黑走到了前间。
外间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紧接着是热茶倾入杯中的汩汩声,“少爷,喝了这杯茶醒醒神,接着念书罢,还不到三更天呢。当年少爷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人人都道您是难得的天才,将来必定能中个状元!”
“考了三次啦,我可再不想考了。背着柴米笔墨进去,看到那一排排监牢似的号房,先就丢了半条命。那个小地方腿都伸不开,却要,一待就是几天,在那吃在那睡,盯着那张破考卷,憋都憋不出几个字来——我啊,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
愤愤抱怨着,解琴心随手抄起一本《大学》,摇头晃脑地胡乱看着,将那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止于至善”反反复复唠叨了四遍,也不见有下文。他心不在焉,甚至没有注意到书拿倒了。
迷迷糊糊地盯了半晌,他将那本典籍一扔,眼光落到了桌上那张纸上——上面写着大半篇文字,龙飞凤舞、不知是什么字体,已被他的口水浸湿了一大片。
解生歪头眯眼看着那纸,撇了撇嘴,脸上顿时神采焕发——那上面写的却既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骈文策论,而是......
房门吱呀一响,王管家端着热腾腾的茶盏走入,解生一看,连忙将那张纸收折起来塞进了书堆下,飞快抓起那本《大学》,一面悄悄拿眼瞟着老管家,一面摇头晃脑地嘴唇微动。然而王管家却是敏锐得紧,将茶盅往桌上一顿,皱了眉头看着他:“少爷,你又在不务正业,写那什么《芝罘剑侠传》了?”
“哎.......嘿嘿嘿嘿......”解生尴尬地抓着头发,涨红了脸,“唐人写了那么多传奇,什么《红拂女》啦,《虬髯客》啦,我也写个话本传奇,有何不可?据说唐时有个剑侠,他的剑可以炼作一个半寸的银丸,平日就藏在口里,遇见妖魔,口中银光一吐,劲敌就降伏于他的剑下,那当真是来去恣肆,逍遥天地......”
解琴心说得越来越起劲,一边比划着一边讲得头头是道,“对了还有,从前有个淮南王,他喜欢炼丹药,也喜欢练剑。朝廷里有人诬告说他闹了事,派人来抓他,结果他乘上他的那把剑,‘嗖’地一声就飞走了,据说是连着他的家人,他家里的鸡鸭牛羊,都跟着飞去了天上成了神仙,可以长生不老……”
王管家“唉”了一声,不住摇头,走出屋去——这位少爷几次赶考皆不顺利,满脑子却都是这些不着四六的东西,读书仍是不用功。之前眼看着几位同僚纷纷都成了举人,有的甚至中了进士,他整日也是一忽儿抱怨连连,羡慕嫉妒,一忽儿又说自己有什么鸿鹄之志,“天生是练武学剑的好料,惜不能施展”云云,当真是令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其实这件事情,说起来也不是全然没有根源。当年解琴心九岁之时,曾经路遇一持剑中年男子,形似行走江湖的剑客,口若悬河,将修道之士御剑而飞、纵横四野涤荡妖魔之事与解琴心说了一通,并且说道他根骨清奇,如若拜师学习剑道,必定可修炼成为纵横江湖的剑侠。九岁的孩子听得双眼发亮,当即奔去寻父母拿主意。
解父解母一听,便是勃然大怒。他解家虽不是名门大户,好歹也算正正经经的书香门第,从他父亲,祖父往上五代起,最差也是个秀才,还出过个探花郎。他们的儿子,自然也要苦读圣贤书,来日高中出人头地的,什么行走江湖云云,实在是痴人说梦。于是,当即将儿子训斥一顿,勒令其在书房将一部《论语》从头至尾抄写三遍,又放狗将那自称是剑客的人远远轰走,此事便这样作罢,再也无人提起了。
喝了热茶,解琴心又勉强打起精神,惺忪着眼看了半本书——他怕那老管家半夜里杀个回马枪,再拿那些老掉牙的话来教训自己一顿。昏昏沉沉中,他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爬到床榻上去见周公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