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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阿鸦怔怔飞落在原初的胸膛上,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她前前后后地徘徊,直到发觉他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恐惧才渐渐蔓延,“你怎么了.......不要,不要吓我,你一定又在玩什么诡计,故弄玄虚了对不对......喂,快别闹了!别闹了啊!”
“阿鸦......从此以后,你便自由了......”原初嘴唇翕动,用最后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黯淡的眼眸中,依稀有微弱的光最后一闪。
“不要......我为什么要自由——我只是不想让你死,不想让你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阿鸦的声音带了哽咽,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如被一把尖刀狠狠刺穿,痛得深入骨髓。
——这便是心痛吗......这种感觉便是,世人所谓的遗憾吗?
跟随原初这千百年中,她从未有过可称得上是“遗憾”的感情。与狐狸小红争抢一块肉,也不过是怄了一回气。
这许多年来,她在蝴蝶小筑之内饱食终日,不是边干活便偷懒,就是与原初斗嘴作对,一天天倒是心满意足。她看尽蝴蝶小筑之中来而又去的客人,看尽他们锥心泣血的一段段往事,却从不能感同身受——为何世人会有那样的执念,会那样地不顾一切,那种叫做遗憾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这一瞬间,阿鸦的脚环发出一声脆响,彻底断裂成了三半。
下一刹那,她作为乌鸦的原身被一团辉光笼罩,蓦地化出了柔顺的长发,娟秀的面庞,玲珑的身形。黑衣女子俯下身子,怔怔凝望着原初,大滴的泪水顺着她浓密的长睫坠落。
千年前的乱葬岗中,他温和地笑着,将饿了几天的、落单的她捧在手中,他的体温在一片寒冻之中是如此温暖。那一天,他切好一块香喷喷的肉,便哄得她签了那份终身的契约,从此寸步不离他的身畔。
诚然,他的所作所为时常让她难以苟同而产生争执,可是她又分明觉得,那个人有自己的苦衷。
他总是带着不可捉摸的笑,仿佛温润如春风,而那背后却总是藏着她永远不能读懂的东西,如一个她解不开的谜团......
千万个日日夜夜,她与他朝夕不离地相伴。她会与他作对,争吵,拆他的台,被这位“黑心”的掌柜的连坑带骗着干点中的杂活。而不知哪一刻起,这位她自以为厌烦不已的掌柜,已然成为了她生命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掌柜的,我现在大概.......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遗憾了......你曾说,到我有了遗憾那一天,我便获得了自由。可是我现在不想离开你,好不好......”
她一直多么希望,他可以亲眼看一看自己化为人身后的模样——在寂静之墟的异空间内,他应当是可以看到的吧。
原初空洞地睁着双眼,而那双眼眸之中,光芒已越来越灰暗。
“掌柜的,你看啊......我是不是很漂亮,你看到了吧......你应当看到了吧,是不是......”泪水不断涌出,坠落在原初已再无声息的身躯之上。
再也忍耐不住,阿鸦在这被时空扭曲的天地和残垣间失声痛哭起来。雾蒙蒙的天地分不清八方与六合,就像最深,最深的梦魇。
慕双悄然站在一侧,念剑的光芒逐渐在掌心敛去,化为薄雾消散。她绝美清秀的面庞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垂下了眼帘。长睫之下,依稀有一片晶莹。
“如果可以,我并不想杀死你,但我试了无数种方法,却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来终结一切。这是我们唯一,可以跳出这个巨大的无尽轮回的办法。”
慕双纤细的双手缓缓捂住了胸口,低下头去——
寂静之墟的时空之裂让她看到了无数平行时空之中的自己,他和原初的身份不断变换,交替,就像一枚不知落地时是正或是反的铜钱。而不论他们怎样回到过去,怎样改变一切,都没能改变这样的轨迹和终局。
所以,她最终用最极端的方式做了了断。
突然,泛着特殊光芒的东西,自阿鸦伏倒的身躯之中飘散而出,瞬地汇入了地上躺着的水晶沙漏。
“掌柜的,那么多客人以魂魄与你许愿。我之前以自己第一次拿到的七文钱工钱,与你换了一块肉;那么如今,我应当可以以自己的魂魄,和你做交易了吧?我也要一炷香的时间,挽回我的遗憾!”
晶亮的魂魄汇入地上的水晶沙漏,填补了细沙最后的一线空隙。
霍然间,黯淡的沙漏自动翻转过来,绽放出了夺目的光华。
阿鸦扑过去捡起了它,放在手中摩挲,紧紧盯住了原初的双眼,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已经来不及了。”慕双微微蹙眉,语声清冷,“这个轮回已然终结......”
她振袖,一脸惊慌的阿鸦抱着水晶沙漏,瞬地消失在一片螺旋般的扭曲之中。
苍茫变形的天地间只剩下衣袂飘摇的白衣少女孑然而立。
她俯下身子,吃力地抱起了原初的身体,一步步踉跄走到了一道断崖之畔。
“永别了,原初。”慕双轻声,低头凝望着怀中那张苍白的脸——那既是她自幼一同长大的玩伴,又是她一个个轮回之中的死敌,甚至是——宛如阴阳共生的另一个她自己。
如果......他们只是常世之中最寻常的一对少男少女,该有多好?他们或许会手牵着手在明媚的阳光下奔跑、欢唱,会无忧无虑地度过自己的人生,然后被岁月催着成长,衰老,最后身躯化为尘埃消失于这个天地,而魂魄进入下一世的轮回,那也是何其美满的一世。
但如今,他们却因先人倾尽全力追逐的、虚无缥缈的所谓“长生”,被献祭为了永远的牺牲品。他们可以等闲地度过千年而容颜不改,可以反手操纵时间,改逆万物,成为近乎神祇一般的存在——却唯独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若这,便是所谓长生的代价。
呼啸的风刮过耳畔,每一声都带着无尽的回声,遥远又仿佛近在身边。
她抿了抿唇,双手用力,怀中一动不动的人如断了翅的飞鸟般,坠下了深渊。
慕双深深呼吸,衣袂风飘,眼神却是空洞的。
这一切,终究是彻底了结了罢?
她一直试图选择更好的办法解决一切,但最终,还是以这种办法摆脱了自己与原初无止无休的轮回。
她最后,向着深邃而昏暗的崖底看了一眼。
然而只是区区一眼,一向从容冷静的慕双居然惊骇地吓退了一步!
崖底,有无数的遗体堆叠,姿势各异却扭曲。然而无疑地,那些遗体都穿着同样的衣衫,有着绝无二致的的打扮和身形,堆满了整个崖底——那是无数个原初,一模一样的原初!
而躺在最上层的那个原初,正仰面朝着她,似乎可以看到他大睁着的、空洞的眼眸。
慕双猛然想起了自己之前掉落在地,却突然化为无数个的指环。
“不,不,这是……这怎么可能!”她的脸色瞬间由白变得更加惨白,踉跄后退。
“看......你以为这样,轮回便终结了么?”猛然间,一个悠长却熟悉的声音自她背后传来,使她悚然一惊,“然而其实,你所作的一切,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轮回?”
慕双面无血色地转过身来,长身玉立、身着青衫的身影正站在背后——
那是原初,和崖底无数遗体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原初。
“看,在无数个更大的轮回之中,你已杀死了我多少次——平行的时空原本是不该交汇的,然而在这里却产生了异样的扭曲。所以,无数时间线中的我和你,居然就这样交汇了,这很奇妙,不是么。”那一个活生生的原初,依旧是从前神态悠闲的模样,一步步踱来。
“无数个轮回之中,你或者我,都与心魔签下过契约,然而那心魔究竟是什么,却始终是困扰着我的一个疑问。如今,我大概总算明了了——那或许是过去与现在种种执念与郁结的累加。淮南王与我们的族人祈求长生的执念、我们在无尽的时空中跋涉辗转的执念、每个世人林林总总、苦乐无常的执念。”
“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眼前噩梦般的情景,让一贯清冷的少女也失了态,被一步步逼到了崖边,瞥见崖底无数渐渐腐朽的遗骸,“为什么会这样......”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我也同样不想。”原初喟叹道,“我们作为蝴蝶小筑的店主之时,一定都经历过这样的生意——与我们作交易的客人,一次一次回到过去企图避开那个给自己带来不幸的人,却一次次重复着相同的命运。”
“也许,在这个巨大轮回之中,我们也是扮演着相同的角色,甚至面临的情景与困局,要更复杂的多——如同沧海上的蝴蝶,渺小不堪,无论如何去振翅,仍旧躲不开既定的宿命。”
原初忽而笑了,在这迷梦般的荒野间,他这时的微笑却如和煦的春风,“我相信阿鸦,她会用那一炷香的时间,将一切变得不同。而我们,便在此耐心等待吧。”
“怎么可能呢,没有人可以做到的......”慕双用力摇了摇头。
“但是我还是选择相信她,把唯一的希望寄托给她。”原初遥望着远处,负手轻声,“的确,在方才的时刻,我本应彻底湮灭于重重时空之中,从前的一切也本应因此化为乌有——但最后一刻,阿鸦她,却和我许了最后一炷香的心愿,来挽回她最大的遗憾。所以,世上又多了一个我可以站在此处与你对话的时空。”
“是么......”慕双喃喃,“不过也许事情,未必有这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