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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简嫣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的景物变了。是墨一般的黑夜,她一人站在漫无尽头的山路上。骤雨初歇,山路一片泥泞,一阵阵寒意冷透心扉。
这是哪里?
简嫣茫然四顾,熟悉的景物慢慢唤起她的记忆。
她猛地想起来了——这就是当初她路过蝴蝶小筑,遇到店主原初的地方!
没错。当时赶去为姑妈送信的她,冒雨跋涉到这里时,跑到这山坳里的蝴蝶小筑避雨,然后与原初签下了在一炷香的时间内,重回过去的契约。
她看见身上被刚刚停歇的大雨打湿的白色孝服,爷爷已经去世了——原来,在一炷香时间以后,她又重新回到了现实!
——也就是说,她从一个月前,回到了与原初签订契约后的那个时刻!
她下意识抬头,寻找蝴蝶小筑的踪迹。然而这时候,空旷的山路旁空空如也,那间小屋无影无踪。
那一间幻影一般的蝴蝶小筑,在这时看来,似乎像一个滑稽的幻想。
难道说这都是幻觉?所谓契约,所谓重回过去,所谓蝴蝶小筑,根本都不存在,只是一场梦?
她只是恰巧经过这里,诞生了些幻想?
是啊,如果不是幻觉......一个人又怎么可能重回过去,改变发生过的一切,改变现实呢?
想确认什么,简嫣忙不迭地看自己的手,猛地愣住:掌心沙漏纹样已经消失——然而左手食指,却显然比从前,多了一道刚刚愈合的伤痕!
那是她重回一个月之前的时候,为支开母亲,被瓷瓶的碎片划伤的。如今过去一个月,伤痕依稀。
手掌上,为爷爷取豆浆时,擦破的痕迹,也依稀留存。
简嫣不可思议地愣住:这些伤痕,原本是不存在的——唯一的可能是,她真的曾经重回了过去。那一炷香时间,她所做的事情,真的已经改变了现实,改变了某些东西!
突然之间,一股新的记忆,如涌泉一般,汹涌冲进脑海,和旧有的记忆叠加在一起——那她重回过去那一炷香时间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为爷爷端上了豆浆,便匆匆去找门外等候的母亲。母亲为她重新包扎好伤口,还为她到处乱跑、弄得身上新换的衣衫一片狼藉又训了她一番,之后便带她去了姥姥家。随后发生的一切,几乎和之前一模一样地发展:她很快将爷爷的事情忘到脑后,同姥姥家的姐妹玩得开心;不久惊闻爷爷去世的消息,未能赶回去见爷爷最后一面。后来爷爷入棺,她戴孝,在家人脱不开身时,在悲痛中赶去为远嫁的姑妈送信,冒雨在山路跋涉,于是,到了这里。
现实依旧大致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只因为她多给爷爷一杯豆浆,改变了极少的一部分:她手上多了因给爷爷送豆浆,留下的几道伤疤;她在爷爷入棺时,只是默默哭泣,不用再疯了一般,买下豆浆搬到棺前了。
然而此刻心里的压抑与悔恨,却和从前一样沉重,并没有改变分毫。
简嫣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拼命抱住了头。
为什么,为什么呢?她已经实现了心愿,给爷爷端上豆浆了呀!
临走之前,爷爷那个深沉的眼神,突然浮现在脑海——皱纹堆叠的眼眶,浑浊的双眼中,带着不舍,带着期待,带着落寞。
“嫣儿啊......你要走了吗,什么时候......再来看爷爷啊......”爷爷模糊而沙哑的嗓音,朦胧在记忆深处。
可是她还是转身走了,这一走,就是与爷爷的阴阳永诀。
爷爷想要的,只是一碗豆浆吗,她真正最深切的遗憾,只是没能拿豆浆给爷爷吗?
简嫣突然全身一震,小小的身体如塑像般,僵在凛冽的风中。
不,不是的——原来......原来爷爷想要的,并不是豆浆,而是是想要挽留自己最疼爱的孙女,想让她陪在自己身边!
她曾心心念念着豆浆的事情,几乎成了她难以忘怀的遗憾。可是这下,她忽然明白了——她真正的遗憾,并不是没有给爷爷端上豆浆,而是在爷爷临终前别去,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没有陪伴在他的身边!
而从前,她却天真地以为,一切都只是因为一碗豆浆而已。
真傻,真傻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明白这一点呢?
为什么之前竟然以为,只要给爷爷倒一碗豆浆,一切就都解决了呢?
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她才刚刚发觉!
无边的辛酸与悔恨,渐渐侵蚀了胸膛,像是要把整个人吞噬。
简嫣紧紧捂住了脸,手指将头发抠得凌乱,呜咽着,单薄的后背开始颤抖。
要是早一点意识到,早一点意识到就好了!
突然,眼角余光扫过什么,她呆住了,慢慢放下捂脸的手来,难以置信地望向某个方向。
——方才空空如也的山坳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间小屋,像是凭空凝结的雾气。
简嫣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茅茨作顶,黄土为阶,原木立柱,夯土作墙。大门之前,挂了一对白色的灯笼,白莹莹地在夜幕里飘摇,像一对窥视着灵魂的眼睛。
一块半旧的牌匾,嵌在低矮的茅檐下,生了绿苔。
——那是......蝴蝶小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