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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蝴蝶小筑 季雨1 3499 2024-07-10 14:00

  2

  傍晚,乡间崎岖的小路两侧豆荚新成,爆竹与锣鼓唢呐声中,前去为陶须公祝寿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不时响起高声的招呼寒暄,久别未见的乡亲、好友三两重逢,人们拍肩揽背,喜笑颜开地谈笑,小孩子穿梭在人群里,追逐嬉闹,又绕着几辆独轮手推车兜起圈子。几辆大木独轮车上扎着红布,贴了红纸剪的寿字,车上堆满了小山似的白面馒头、糕饼和馕,看得人馋涎欲滴。

  “掌柜的,看来我们来错地方啦。这里大家都喜气洋洋、无忧无虑的,哪会有人来我们店里做生意?更别提陶须公陶员外了。”阿鸦绕着屋舍飞了一圈,敛翅落在原初肩头。

  “你确定么?倘若说得不对,可要扣你这个月的薪水了。”原初轻声打趣,在离人群不远不近的地方止步。他此刻换了一件平平无奇的粗布短褐,以便和周围的乡民浑然一体。然而那张过于苍白俊秀的容颜,还是难免偶然引人注目。

  突然,只听远处有人喝到:“又是你?!站住!你干什么去?”

  原初侧头,阿鸦立刻会意,振翅越过人群凑了过去,只见一个黄皮精瘦的汉子被几个人拦在半路,周围众人都一脸鄙夷地斜视着他。

  那汉子却混不在乎,透着精光的眼睛骨碌碌一转,嬉皮笑脸地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给老太爷祝寿呀!”

  “你祝寿?呸,还说呢!陈不四,我问你,两年前老太爷资助你的四十两银子,你弄到哪里去了?今天又想讹多少钱?”

  阿鸦本以为能有什么好戏瞧瞧,听到“陈不四”这个名字顿时兴致索然——原是这个泼皮无赖,说起来,他也算得上是蝴蝶小筑的老客人了。

  两年前,陈不四拿着借来的四十两银子,赌了一晚的骰子,结果自是输得一干二净,连身上的外衣也被扒了去。

  那时恰逢上弦之月夜,心灰意冷的陈不四正赤膊蜷缩在街巷的角落,冻得半死时,被路过的原初邀进了蝴蝶小筑。走投无路的他,一听蝴蝶小筑的规矩大喜过望,连忙掏出身上仅剩的七文钱做了交易,回去赌桌上重新押了大小。

  他翻盘一连赚了二百两银子,仍是贪心不足,又求原初再送他回去。若不是那次慕双恰好出现,强行制止了他,恐怕世上早没有陈不四其人了。

  “哎呀,大哥你说哪里话来,我……我这不是做生意赔了本,手头上一时……”陈不四搓着双手,笑嘻嘻道。

  现在看来,他仍是当初来到蝴蝶小筑那副落魄样子,恐怕那二百两银子,早就又被他输了个精光。

  “哼,胡说八道!之前老太爷看你全家快饿死了,好心帮你几次,倒蹬鼻子上脸了!”

  旁边一个老妇看不下去,从旁愤然附和:“我说阿四啊,你年纪轻轻好手好脚,做些什么不好,偏偏做些吃喝嫖赌,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奶奶若知道你如此,在地下怎么闭得上眼?她老人家一手把你拉扯大,看到你这样能不寒心吗?”

  阿鸦在道旁一棵桑枝上落下,有些无聊地理理纯黑的羽毛。她鼓了鼓翅膀,正打算回去向原初复命,忽听拥挤的人群议论着,自动分开了一条路途。一群人有老有少,各个身穿簇新的衣服,拥簇着一位老翁缓缓而来。

  那位老人已是耄耋之年,头戴一顶褐色的浩然方巾,上以金线绣着个篆文的“寿”字,两鬓露出的头发居然还有一大半是黑的。

  老人面颊红润,深陷的皱纹勾画出一双眯缝着的眼睛,体态微微发福,慈祥而和蔼,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撑着一柄根雕的木拐,拐头犹如一朵祥云。

  无疑地,这位老人便是那福寿双全,在这十里八乡德高望重的陶须公陶老员外。

  陈不四一见,拨开人群哧溜一下跳到老人面前,往地下一跪,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谄媚地咧嘴笑道,“阿四特来给老寿星贺寿啦!祝您长命百岁,这个福如东海,寿比......”

  老人摆了摆手,把头偏向一边,神色透着无奈,“罢了,罢了。阿四啊,你今年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堂堂男子汉,也该自食其力,好好成家立业啦。怎地......”

  “老爷子哎,就一回,最后一回,您财大气量大,再接济小的十两银子,阿四我再不去赌啦,我对天发誓。”陈不四眼珠子乱转,咧出一口黄板牙。见老人眉头紧锁,不做声,他突然往地上一坐,胡乱扯着头发,咧开大而歪的嘴巴纵声嚎哭起来——

  “奶奶啊!孙儿我从小没爹没娘,受人欺凌啊!你老人家怎么说去就去了啊,丢下孙儿一个人啊。孙儿两天没吃过饱饭了。你临死前说,若是哪天遇到难处,就去求陶须公老员外,他看在当年的交情上一定会出手相助,可老陶员外他家财万贯,眼看孙儿快饿死了却不管不顾啊——奶奶啊,奶奶啊,你死得早啊。”

  他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撒泼打滚,那副无赖的模样看得人人眉头紧皱。

  阿鸦在一旁看得好不恶心,正想趁早离得越远越好。然而接下来,陶员外的反应却令她吃了一惊——

  “冤孽......冤孽......浩儿,去取十两银子给他——阿四啊,这是最后一回了,知道吗?”

  老人缓缓摇着头,混浊的眼里是沉思的表情,就好像,陈不四的哪句话突然触动了他的心弦。

  “爹......真的要给?”身后锦衣长袍的中年男子皱了下眉头,不情不愿。陶老太爷长叹了一声,不顾周围的一片哗然,点了点头。

  “......是......啧啧。”中年男子怪腔怪调地答应,从荷包里挑出几块银子,拧着眉头往地上一扔。

  陈不四如见了肥肉的狼狗般扑上来,捡起银子就往怀里揣,眉开眼笑地道谢,脚底抹油似的一溜烟去了。

  “什么嘛!切,是家里银子太多了吗?说给就给!这种老糊涂啊,居然人称'德高望重'?”

  阿鸦看得既稀奇,又生气。那陶老太爷既然是当地有名的乡贤,为何竟对一个泼皮无赖放任至此,不分好歹?

  “看在当年的交情上?难不成,陶老太爷还和这无赖家有交情?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怎么可能呢?”阿鸦回忆着陈不四的话,愤愤然嘀咕,心中又有些诧异。

  “怎么了,看到了什么?”见回来的阿鸦一副炸毛喘气的模样,原初问道。

  “没事,见到路上有狗在叫。”阿鸦小声嘀咕,落到原初肩头,“真没意思,咱们蹭顿饭就走罢。”

  “别急,之前打了赌,一定要分个输赢才行。”原初依旧是那般不紧不慢的态度,带着阿鸦在众宾客中随波逐流。

  不一会,便进了陶府大院。三进合院张灯结彩,宾朋满座。原初与阿鸦被接待的小厮客客气气地安排在了偏厅的座位。阿鸦也不客气,跳下来便专挑盘子里的肉吃,浑然不管人人对她这只古怪的鸟频频侧目。原初却不动筷子,危襟正坐,像在安静等待着什么。

  虽然他们这一桌是关系最远的宾客,陶须公与老夫人还是亲自走到了厅中感谢。老两口彼此挽着手,相互搀扶而来,两张满是皱纹而的脸并在一起,让人一看就明白了什么才是所谓的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紧接着,是老两口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玄孙,分别出来相见,都入了座——儿子为父亲奉上香茶,母亲替女儿整整鬓发,小兄妹彼此推让着果饼,夫妻们交换一个神色就知道了彼此的意图。看到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模样,人人的眼中都透着羡慕。

  “掌柜的,你,就,认,输,罢。”阿鸦拖着长声,慵懒地开了口,“你看这一大家子是多么完美啊,做不成生意的。”

  “别急,还未到时候。”唇角勾起,原初脸上依旧是那种捉摸不透的笑容。

  酒过了一巡又一巡,人声喧沸,仿佛无止也无休。

  就在这个时候,苍白清瘦的年轻店主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无声地做了一个“安静”的动作。

  就在同时,所有鼎沸的喧哗都像被棉布吸得干干净净,身边推杯换盏,搭肩划拳的宾客,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厅中的天花四壁,桌椅陈设,就像是缓缓沉入了水中,逐渐变得模糊而扭曲。

  “我的天!”虽然知道掌柜的精通时空法术,但阿鸦依旧惊得差点跳起来,“你又弄什么玄虚?”

  “这才不是玄虚,”原初收起唇边的手指,耳语似地道,“——你看,客人就要来了。”

  这几句话让阿鸦感觉到十分荒唐,但她还是下意识向前望去。果然,那犹如笼罩在雾中的客厅大门缓缓打开,一个拄着拐杖的人影蹒跚而入,四下张望——这个人影,是这房间里唯一清晰的东西。

  老人一步步挪进了厅中,四下观望,迷离的眼神像在梦游——那正是寿星老陶须公。

  这一下,阿鸦吃惊得彻底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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