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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维九月之初,登封县内那满树的枫叶,已艳红胜火。然而,枫叶再红,也及不上陶家大院前那一串串高挂的红灯笼。
五进的四合大院,处处彩绦高挂,明灯在悬,真赛过那二月春花。打扫得一尘不染的院内,齐齐摆了十数套雕花桌椅。门口沿街,还一溜摆开数十座的流水席,绕着一座新搭的大红戏台,犹如众星拱月一般。家丁们忙进忙出,扫地擦门、摆桌添椅、悬挂灯笼,将红纸剪成的“寿”字小心翼翼地贴上窗棱,人影川流不息。00
“这是什么盛事呀,好排场!”有路人经过,难免啧啧惊叹一番。
“这你都没听说么?陶员外的八十大寿呀!听说,要连唱三天大戏,附近的邻里街坊,都可以来吃席!”
“哦,陶员外呀!就是那远近闻名的陶善人?早听说他乐善好施,到了灾年,就施粥放粮,救济这远远近近的穷人,都赞他是活菩萨。”
“是呀,要说这陶员外,可真是享了一辈子清福。在远远近近德高望重不说,八十岁了,和老安人还都身体硬朗。他们老两口相敬如宾六十年,听说竟没红过脸。三个儿子,不是在朝为官,就是富商。两个女儿,也都嫁得好。如今不仅有了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前年还添了重孙子重孙女,一个个儿孙既出息又孝顺。这寿星老,可真当得‘十全翁‘这个绰号了。这陶员外呀,平时节俭惯了,从不铺张。这次他和老安人同过八十大寿,几个儿女说什么也要大操大办一场,老两口拧不过,道是儿女一片孝心,才只好依了。”
“哎,你说人生在世,总有个病有个灾,有些什么不足。但居然有陶员外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半分缺憾都没有的人,可真是羡煞旁人。”
“没错,谁说不是呢。”
后街,墙生青苔、砖石剥落、阶满红叶的小屋门前,少年走到黑瓦屋檐之下,气喘吁吁地擦干额上的汗水,将身上的陶府小厮服饰整了整,又把手里那张金灿灿的请帖端详一番,确认没破也没皱,然后客客气气地敲响了黑漆房门。
一边敲门,他特意又确认了一下门上的牌匾。他没念过书,匾上的四个字中,只能识得中间那个“小”字。
“欢迎。”房门应声开了,一袭青衣款款转出,入耳是彬彬有礼的声音,“客官请入内用茶罢。”
“不敢不敢,原初先生,小的是奉老爷之命,特来给先生送请帖的。”那少年弓着身子,双手恭恭敬敬地捧上,向那个俊秀清瘦的盲眼男子道,“我们员外八十大寿,这远远近近的乡亲,都送了请帖。”
说着,他忍不住悄悄打量眼前年轻的店主。那个男子年纪很轻,却又辨不出岁数;卓然而立,仿佛极为亲切和善,看上去极好接近,但似乎又遥远疏离得不似尘世中人,这样一个人,即便是他常奉老爷之命外出办事,也从来不曾遇见过。
原初伸手接了请帖,敛衽施了一礼与他道谢。
那少年歉疚地一笑,“可真是对不住,之前竟送漏了先生的,还请勿怪,我们员外因此还责怪了小的们,说道必须立刻打听清楚补上,赔礼道歉才是。不过也是奇了,要说我们员外,这十里八乡的乡亲没有不熟悉的,可不知为何,从前居然会不识得先生的面。敢问先生是近时搬来的么,怎么毫无动静……”
其实,少年还剩下半句没有说完:“……简直就像,凭空出现的一般。”
“无妨。在下才来不久,因一向好静,当初并未惊动邻里。在下向来深居简出,员外老先生不识得也是寻常。老先生盛情,请代为谢过。小哥也辛苦了。”原初温言道。
那少年连道不敢,又彼此客套一番。
原初几次邀请他入内喝茶,少年都道奉命办事不敢耽搁而婉拒,便告辞离去。
“哎,算这小哥幸运,可算是侥幸逃过了你的魔掌。”待原初返身入内,闭了大门时,慵懒娇媚的女声便飘了过来。
“哦?我这掌柜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堪么?自始至终,我可从未做过什么强人所难之事啊。”原初微笑。
“好吧好吧,不和你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谁让你是掌柜而我是打杂的呢。”容貌艳丽的黑衣女子施施然走来,看见原初手里的请帖,顿时双眼发光。她劈手夺过,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兴奋道:“呦,能蹭饭啊!这个好,走走走,咱们这就去。”
“……难道不是明日?”原初无奈道。
“咦,什么,是明日啊?那有什么关系,掌柜的,你快点施法把时间加快,咱们一晃眼就到明日了。”阿鸦迫不及待道。
“……我这时在你眼中倒神通广大起来了。”原初苦笑,“我只当你一向瞧我不起呢。”
“嘻嘻,瞧不起你倒是真的。”阿鸦直言不讳,“反正,我不相信人人都有那么多遗憾,会到这蝴蝶小筑中与你交易,被你耍得团团转——除非,你能证明给我看啊。”
“证明?何须证明,如何证明?”
“这个简单。”阿鸦眼珠一转,忽然心生一计,打定主意要让原初出丑。她举起请帖晃了晃,“你总说什么人人都有遗憾,我看不然。就比如说这位寿星老,儿孙满堂、不愁吃穿,享了一辈子的清福,哪会有什么遗憾?”
“这却不尽然。其实,人人都并非是他们表面看起来那般。”原初笑着摇了摇头,“你该不会忘了,上次那位位高权重的孟章大人吧?还有那号称剑法无人可敌的沈长松……”
“是嘛?那我们不如来打个赌——你要是能把这位十全老寿星也骗到蝴蝶小筑与你交易,我阿鸦就算真的服了你!”
“呵呵,能见到蝴蝶小筑之人,皆是自愿而来,何谈欺骗一说?不过你偏要赌,那也无妨。赌什么?”
“赌什么都好。”阿鸦抱胸撇嘴,寻思片刻,“这样,要是你能让老寿星和你交易,就算我输!到时候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但是要是你输了,嘻嘻,我就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哦,什么事?”
“唔,我现下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反正既然你那么有自信会赢,我提什么条件你都会答应,是不是?”
原初一口答应:“好,有趣。那么三日之内,胜负便分。”
阿鸦还不放心,几步奔到柜前,翻出一张纸来,笑嘻嘻地道,“掌柜的,你到处和人签契约,咱们不如也来签一张。”她奋笔疾书,三下五除二写好,重重按了手印,又抢过原初的手来,也按在纸上。“这下,可不怕你赖账了。哼,你说的话,我可信不过。我看这次呀,你是输定了。”
原初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微微向她笑笑。见了阿鸦那副雀跃不已的模样,唇角那抹笑意更浓了几分。
阿鸦抬头,双眼晶亮,灿烂如春花的笑容还绽放在脸颊。在这个时候,原初突然睁开了一直闭着的双眼,符咒的光在瞳周流转——就在同时,屋内的一切都化为了彻底的静止。
眼前,在彻底的静止中,那个美丽的女子如精致的工笔画般出现在眼前:浓黑的眉毛,眯成弯月的双眼,乌黑的鬓发,被黑衣衬得洁白如雪的颈子和脸颊,以及,精心涂在双颊和嘴唇的胭脂,就如水蜜桃诱人的红晕。
每日清晨,她都会从栖木上飞下落地,化身为美丽的女子,在妆台前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作为只在蝴蝶小筑中才可化为人形的妖,她恐怕心中早已清楚,这娇美精心的妆容,恐怕永远不会有人来欣赏,因为屋里仅有的另一个人,便是盲眼的店主。
已太久没有如常人一般使用过双眼。原初良久凝视着阿鸦,几乎将她每一根眼睫都收入眼底——行走人世,原初向来以一个盲人的形象示人,却罕有人知道有关他双眼的秘密。
藏匿时空法术于瞳中,他可以任意掌控时间,穿梭于未来与现在。作为一个力求完美之人,他喜欢细节与全局尽在掌控的感觉,永远会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即便稍有错漏,他也可靠着逆转时间之能将这一段重新来过,修正所有的偏差。
事实上,自他拥有掌控时间的能力以来,对于事物虽然可以把握得一清二楚,但确实无法像常人那样,从视觉上看到常世外物的状貌与色彩。
何况,身有缺陷的盲人形象,也能帮他掩饰身上的异能,更会使人放下警惕戒备,倾向于将他当成一个需要同情照顾的弱者,而忽略他算无遗策、掌控人心的事实,这对于蝴蝶小筑的店主而言,可谓是极大的裨益。
但当他通过时空法术,将一切外物彻底静止时,由于外界时空的扭曲,当他睁开眼睛,那一切他在平时所看不到的事物,便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
而这些秘密,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阿鸦都并不知晓,只道是他自幼失明、只能通过其他的感官去感知外物,除了依靠着特殊的法力,能够看到从小相处的玩伴慕双的身影。
“其实从始至终,我都从未真的失信或欺骗于你过。但或许我永远都无法让你完全地信赖我了……”
“另外,很漂亮。”原初认真凝望着她,低声。
他合眼,静止的时间恢复了流转。
阿鸦浑然不觉地夺过那张“契约”进了内堂,一切依然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