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染微云,深渊横,断崖分。崖之一侧,旧木作栏,葛罗碎菊绕生,竹砌小屋旁,一棵成人高的墨绿植物烟光雾绕。小花摇曳芬芳,花色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浅淡。时值暮,如是人界,该是炊烟袅袅,合家团座。可这片崖上,只见清冷。
吱嘎一声,木扉后,走出个青布罗裙,全身上下,无一钗环的十五六岁素颜少女。在房前侍弄一番花草,少女在崖侧迎欮风盘膝打座。掐诀姿式颇为美妙,山川灵气化作丝丝流光,向她身体奔涌过来。少顷,感觉体内微饱,少女睁眸,静静看向对面断崖。
时间对她来说,无关长短。可每个月总有一天,是她所默默期待的。
月上中轴,对面悬崖上出现一个人影,衣袍翻飞,卓然而立。她浅浅笑了,每个盈月之夜,他都会如约而来。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传授她修行吐纳之术。
可今天,她发现,他与往日,有着明显不同。
往日,他看向她的眼神,是在看视物品,淡漠、且不带任何情绪。今天,她第一次在他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笑意。那荟萃天上星光的眸子泛着温和的光,似要将她融入。
待她回神过来,眼前光线一暗,他已拉着她的手,进入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不过却打扫得纤尘无染。他在她的床铺坐下,层叠下来的袍子似雪浪堆叠,诱得她眼神一阵闪迷。他深深嗅闻,各个角落都是她的气息。想不到,她竟能凭一己之力,在此造出这样的屋子。看来,她修成人形后,见过的人,应该不止他一个。这么一想,心里竟想了种奇怪感觉。
他将她揽入怀内,广袖抬拂,屋内灯光尽灭。
并首卧于床头,呼吸相闻,他的是龙涎香,她的心脏在扑扑直跳,活了近千年,身体第一次出现这种异状。感应她的紧张和僵硬,他在黑暗中微不可闻一叹,而后,落指在她衣襟,雪肤玉质,片点露出,她带了微微颤音,反手扣住他的手指,“不要……”
他淡笑,手指却极灵巧绕过她,灵活解扣,继续下探,她感觉身体里似有一把火要燃将起来。而对于她来说,火是最可怕的。不想这样被焚,不想这样沉陷,她再次反扣他的指,声音微喘中带了连她自己也没发现的浅醉迷离,“不要……”
“为什么不要……,我以为,你是很想的。”他的声音带了炽热,与往日的清冷威严有着明显不同。
温润大掌继续,她浅浅吟哦,下一刻,体内骤然爆发刺眼白光。他猝不太防,险些被弹落下床。
光线再明,却是他一脸清霜胜雪,眸里锐光如同天下最锋利的刀刃,“说罢,除了我,还有什么人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她看着他的脸,浅眸迷离。
原来,他是在意她的?向来静如止水的心里,竟起了隐隐涟漪。那水纹一圈圈晕散开,她整个人竟有了种轻然飘忽的感觉。这感觉很舒服,令她懒洋洋地,似照着春日暖阳,又如心底在回味无尽甜味。
“没有……”似想要那轻然飘忽感永久停留身上,她说话时,低垂了颈项。同时心脏更加狂跳,虽然从未涉世,但她也明白,现在,她的举动,是在挑战他的权威。
下一刻,细白颈子已然落入他的掌中。手指紧缩,进入体内的空气越来越少,在她即将陷入黑暗那刻,他猛然放开手,“养了你这许久日子,现在,该派上用场了。”他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
月光如水,芙面胜玉,这巴掌大小的脸上,最特别的,就是那一双眼晴。
这双眼晴,似汇着天下灵气,看似柔顺服从,实际却是空洞无物。
她还没有一颗心,她的柔顺,她的服从,只是灵宠与主人之间相互依存的本能。
“作为交换,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他第一次以平等的口气和她说话。
“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不作丝毫迟疑,她双目亮灿发问。
在她脸上看到这种充满期待的表情,他微微愣怔,尔后,微微一笑,轻柔作答,“凡…。”也许他不在的日子,她已经发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变化。
这,也许会是好事。
回想初遇。
那日,他从山崖经过,感觉到一抹似有若无的求救气息。一时起了好奇心,他下到谷底,在一丝梭罗苔藓间拨寻良久,才发现原来是株失落幽暗谷底的白牡丹。长久缺乏光照,它瘦弱得不及一根筷子粗细,最可怜的,是她浑身上下,只有指腹大小一片叶子在风中可怜招摇。那叶子泛黄带涩,看来随时可能掉落。
牡丹花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落魄的牡丹,他禁不住呵呵大笑。他的笑声中,它更加瑟瑟,他产生了种幻觉,这可怜的小花,就如裸身女子,在他面前极力想掩饰身上的尴尬,可偏偏,那小片叶子,又使它无可遁形。
真是株有意思的小花。一时意起,他将她袖来这片断崖。
断崖景致虽美,却有个极不祥的名字——断魂。千百年来,罕有人迹至此,每百年,他会来此避天雷之劫。闪电袭来,雷声咆哮,他歇身在崖下,将身子蜷至最小。平生风光无限,这一刻,却是他最落魄的时刻。遇到它之前,他独自来往断魂崖一百二十次,避雷劫那几天,他权当自己是具死尸,将所有意识都封闭起来。那一夜,他的怀内多了株小花。顾忌到那一小片叶子是她最后的尊严,他极小心将她放入怀内。
他用阔大袍袖掩住它,不时用手指去调弄那小片叶子。她是有灵识的,他每逗弄一次,它就向他怀内瑟缩一次。直到耳旁雷声歇止,洞外雨霁敛轻尘,初阳映朝绿,他才惊然发现,这一次的雷劫,他竟完全保持清醒状态渡过。
再后来,时间由一年到一月,他定时来此指导她修行吐纳之法,偶尔也会用血气滋养她的原身。
一般的花精树怪,至少修行千年,方能得婴儿状人身。而它,却仅仅百年,就修成十岁少女人身。再百年,又长成眼前十、五六岁的芳龄女子。她的不同,让他查遍所有仙术典籍也没有得到合理解释。无可奈何情况下,他将她理解为异类。
感知自己心思动摇,每每来此,他与她隔崖相处。二百年光阴流逝,忆起谷底初见,仿若昨日。少女的柔韧腰身就在眼前,他的手在袖袍下,抬起数次,终究还是落垂下去。
“凡……”此刻,她的唇瓣幻出迷彩光泽,目带惊喜唤出他的名字,这样幸福满足的样子,令得他有些失神。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小花妖!仅仅是知晓他的名字,就能高兴至此么?
牢牢看住她,似要将这浅淡容颜永远驻留脑海。
什么时候起,小花妖越来越像一个人了?看出他的情绪不对,她竟还有意识的反过来观察他?
忽然,不想让她知道,他已经活了无尽岁月,他的外表,永久驻留在二十五岁,可他的内心,却如万年石台,早已遍落尘埃,沧桑满怀。世间没有恒定不灭的事物,他亦如此。生生死死,天命循环,死亡对他来说,已经很近,现在,他在她的面前,仍是玉树芝兰,映月飘渺。可只有他才知道,他的身体内部,每一块肌肉,每一块脉落,每一个脏器,都已开始散发腐臭气息。
是的,他已经死了!
在她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他在那里拥有连绵宫殿,纯白密丝陀萝花接天映海绽放,他是异峰幻殿的主人,他创造了神域,他的子民,又创造出空前强大文明。在所有神民都为神族成就沾沾自喜时候,他们的父神——凡迦,却开始走上死亡之路。
雷劫,是死亡初期预兆。得知自己将死,他开始在一块叫帝州的大陆上布下一局棋。他的死生,与博弈紧密相关。神者的每次重生,必拿万千生灵性命作为洗礼。凡迦是自私的,他舍不得拿自己的神域和子民牺牲,便找了这块大陆作为替代品。
眼下,棋局已经布好。棋子已经灵活运转,他也在五天前呼吸断绝,躺入幻殿冰棺,并吩咐好手下,为了维护神域安宁,不许对外公布他的死讯。本以为一切会照先前计划顺利实施,可还是出了点小插曲。
当他从护体冰棺爬出来那刻,衷心的幻殿护卫一脸诧异,在他面前跪下,求他回到棺中。可他却以凌厉眼神扫了下,就径直从幻殿出发,来到断魂崖。他的脑中,只有一个信念,又是月满了。以往,每个月的这一夜,他都会去到断魂崖陪伴她。
至死,这心念也未曾淡泊。
他已经不是活人,此刻,不过是凭借异宝护持,才勉力来此。神者,生前能耐再强大,一但死去,身体也与常人无异。他不能离开幻殿太久,否则,这身体会在极短时间内化作腐肉白骨一堆。
当他意识到身体已死,已经身处断崖。同往日一样,她在静静地等他。本打算,看她一眼,就以最快速度回到幻殿。可当发现她的身边,有陌生男子气息,他的心里,起了狂风巨澜。不想吓倒她,他将一切狂暴压入体内。但也因此,他身体的腐化程度再次加速。
她,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小花妖,岂可让别的男子轻易得了便宜!本想重生前,都将她禁锢在此,可她已经学会为一个陌生男子在他面前撒谎,微妙心理,让帝神凡迦第一次对一个凡人起了恼怒心理!当然,他也在恨着她,两百年的相护相守,在他不在的时候,他极不甘心让她的心和身旁落!
拥她入榻,不顾惜她初经人事的涩怕,有一瞬间,是想让她成为他的人!
可最关键时刻,他才再次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而死人的身体,是根本成不了那事的!
她生,他死。
她正值豆蔻妙龄,脸上的笑容虽恬淡,但足可让人沉醉其中。他却经历无数浮尘沧桑,内心就如那棵每次都能成功替他挡去雷劫的老松,看似矍烁,实际土下老根已经相当脆弱,只要一根指头,就可让那老松坠落无底深渊。
眼下,老松仍挺了最后一口气,用根须牢牢抓住崖边泥石。可他,却听见自己在呼呼下沉的声音。帝神,凡迦坠落了!无耻地,他想将面前这个本与那个棋局无关的小花妖牵扯进去!而且,他还要她作那主弈人!
在此之前,他却要做一件残酷的事——亲手毁去她的容貌!
她的许可,于他,只是可有可无。月光下,将她拥入怀内,发颈相交,缠绵不尽,意至深处,崖旁那棵看似不甚引人注日的墨绿植物,仙光浮袅,吐芯悄然,从凝苞到绽放,似在弹指,又似一生漫长。唇还在她的气息间流连,目光,却悄然看向那正在月光下吐香绽蕊的皎白花朵。
花为团形,巴掌大小,正与她的脸面相似,花芯淡黄,叠瓣如玉,映光润泽,看来如仙子,白衣袅袅,浮立仙光飘渺。与寻常白牡丹不同,它的花瓣中间,红丝流痕般的一带弧红显然。这应该是她体内,他的血气所凝。
娇颜似花形,怀里的小脸,也随之绽出华彩,才一低眸,竟有种不可瞥视的神圣感。
再好的龙涎香,也抵御不了腐尸恶臭。
他最尴尬落魄的时刻,她却最美丽无匹。巨大心理落差下,他的笑容有些扭曲。
感觉出他身上的乖戾,她不抬头,只乖巧无比偎入他的怀内。他身上的气息,多少使她明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异事。心脏在扯疼,她下意识抓紧他腰际两侧的衣服。
“你真的愿生死相陪?”看到她原身绽放的美丽,他又有些犹豫,这样做,对一个初得花形的小花妖来说,是否太过残酷?
“愿意。”她的声音轻轻暖暖,让他冰裂的心,暂时愈合起来。
“那好!”初次绽华的白牡丹到了他的掌中,黑色死光环绕,仙光被覆灭,花朵化作流光,一点点在凡迦手心流逝,一起淡弱的,还有凡迦似温柔又似叹息的声音:“下一世,我当是黑白…。”
他的身体在一点点僵硬。代表花精树怪至纯精气所在的花朵被毁,无数裂纹从她面部滋生开去,前一刻还美丽无比的少女,转眼已成形容枯槁的丑女!
裂颜痛意撕心裂骨,她紧紧拽住他的手。
他已经死去有一定时日了罢?却还不忘记来寻她。心内,即甜蜜,又苦涩,肉体的疼意,暂时被压制下去。
在她意识即暗之际,打算抱了他一起栖身至那个昔日曾躲避雷劫的小山洞,却被一人阻住,她抬眸,想看清来人模样,但眼前血红液体和龟裂的视线,却让她不能很好地将来人聚汇成形。
追踪而来的神族护卫,看清眼前形容可怖的女子,竟也被吓了一大跳!不由分说,从女子怀里抢过凡迦尸体就迅速离开。临去,不忘记眼神复杂看了她一眼。原来,帝神每个月满之夜,总会从幻殿消失,都为着眼前这女子。可这女子,除了形容恐怖如才从坟墓里爬出的腐尸,还真找不出其它形容词来安在她的身上。帝神,怎么会为了这样的女子而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