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恨这个心比石硬的爹爹!什么天下霸业,什么权位高重,一切都是浮云,一切都没有娘亲性命来得重要!死去两人的血汇成一股不小地血河,自刑台上流下,再汩汩地流到悬崖下。以往败在茉羿手下的人正如潮水往断崖涌来,曾几何时,他们的亲人,也如今日这般,被茉羿血腥无情屠于手下。比起极漠,茉羿更为残酷无情。单是他杀人的手段,听来就不下百种。但茉羿血腥无情一面,却从未在妻女面前展露。
是以,当司御看到或老或幼或妇之人,赤红双目燃烧着极喜悦光芒,愤愤用布靴践踏死者血液,把死者头颅将破皮球踢来踢去,嘴里一边在恨声咒骂,一边却又在疯狂大笑时,司御迷怔了。爹爹生前究竟做过什么?让这些人怨恨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回首往昔。成长的岁月里,司御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木芷宫里。每当她望着别的自由自在地木灵族孩子现出羡慕,撒娇哝求着娘亲要出宫去玩,娘亲却只会将她深深揽入怀中,安慰道:“御儿,你父王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们母女的。现在外面的世界不太平静,等你父王平定江山,扫除一切污垢,娘亲再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娘亲的语气是无比疼爱的,可听入司御耳中,却带来剜心割肺般的疼意。娘亲在强作欢颜!娘亲不知道,她小小年纪,却早睁开了普通木灵修行千年方可开启的灵目。娘亲以为,只要把她拥入怀中,她就不能看见娘亲眼里弥漫着的淡淡忧伤了?
自从姚紫住进木芷宫,茉羿便撤去所有男性护卫,偌大宫殿,平时只有三两个宫娥服侍。殿中终年只见白雪飘零,道路两旁种得最多的,是那斑驳老梅。闲时,姚紫会懒懒卧于榻上,一手揽着熟睡的幼小女儿,一手支颐看向雪中红梅。
司御成长速度明显快于其它花灵,因此陷入沉睡的时间也大大延长。
不知为何,司御的梦一直没有内容。司御的梦境就是一片白茫茫,上不见天,下不沾地的古怪地方。殿中冰镜偶尔照入圆月清影,花气强大之时,司御会在梦中看到一个欣长男子身影。那男子一直是找寻之态,司御会静静看着他,思考这人何时开始出现在她梦中。但想了许久,司御还是没有得出答案。这男子,似乎很久以前,甚至在她有了自主神识前,就已经开始这样徘徊在她梦中不去。
为这男子,司御睁眼时,会有短暂错怔,梦境两端,她有些分不情,哪端是真实,哪端是虚幻?
对上娘亲慈爱眼神,司御会在极短时间内敛去错怔,然后泛上甜腻天真的笑容,腻歪在娘的怀里撒娇。也只有这时,姚紫终年似被迷雾笼着的美丽眸子会清晰折射疼惜怜爱,“御儿,又梦到你父王了?”
司御边揉着眼睛,边哝声点头,可心里却在嘀咕,父王,就是自己的爹爹?爹爹不该是很亲近的人么?为何在她印像里,父王是如此陌生?听娘亲身边服侍的百工女讲过,别人家的木精爹爹,花灵娘亲,都会带着自家孩子朝出暮归,去到灵气充溢的地方修行。可自己的爹爹,却只会把娘亲和自己囚禁在这个清冷宫殿。司御越发对这个爹爹不以为然。
爹爹每次都是入暮踏月归来,娘亲会早早带了司御伫立千重玉阶上等候。被这个有着亲近称谓,却留着陌生印像的俊朗男子揽入怀内,司御娇小身子会微微僵硬,爹爹虽然换衣沐浴过,但身上残留的血腥气还是强烈冲击了她的感官。但为了不让娘亲看出异状,她还是尽量作出亲近样子任他将两腮捏扁揉圆。
最上层的玉阶旁,有根细石柱会投影在巨大石盘。司御暗中观察,光轴转一圈,爹爹就会归来一次。可后来,光轴绕柱如旧,爹爹归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周期越来越长。娘亲开始更长时间独身倚立玉阶。
殿宇清冷,玉阶落寞,什么时候起,娘亲手中会出现一朵极美丽的紫色花朵。等候爹爹的时间里,娘亲修长十指会一下下将花朵扯碎,任由紫瓣随雪旋舞?司御小心靠近,会清楚听到娘亲嘴里飘忽念着:“花道,花道,瞬间炫目后,剩下的,又是什么……”司御虽然心思剔透,但久居深宫,让她对世事不甚了然。她听不懂娘亲在说些什么,却唯独深深记下花道二字。
今天,司御再次在绿菩口中听到这个名词。再回想不久前,从爹爹口中听到的,勇者当殉道而死的说法,司御了然。道,就是作为原则性存在的生活生存方式。爹爹选择的是天下霸权之道,是以,为天下兵败身死,他无惧无悔。娘选择的是为人而芳的花道,弃花主无私中立地位,为夫私令天下花灵从此无子。然而花无百日红,短瞬至极的灿烂繁华后,伴随娘亲的便只有落莫清冷。
司御转而看向绿菩。从姚紫夫妇被问斩,绿菩一直是身为三色族百工女该有的冷静平淡表情。然而,司御知道,已经开始有人暗中对绿菩指指点点,背地骂绿菩卖主求荣。
绿菩将瘦弱纤腰挺得笔直,因为只有她自己和司御知道,她其实无愧于人。
极漠引领三色族攻破木芷宫那晚,宫人失胆,四处奔逃,却只有绿菩一人,静静走向姚紫居住的殿宇。
果然,姚紫早平静坐于殿中等她。见绿菩到来,提裙缓缓一拜。绿菩坦然受之,因为小花主的命,从此便与她息息相联。
司御年龄虽小,却已五官秀绝,又得姚紫一手带大,气质尊贵已现,假以时日,姿容仪态定然非凡。相貌易改,气质却是难以掩饰。为避过众人耳目,姚紫以平生灵力聚成一颗灵丹,打算将司御灵体装入灵丹,再封入绿菩体内寄存。这种求存方法甚为惨烈,帝州大乱前,更被天书定为逆天邪行。但还是有不甘死去的花灵木怪,凭此法强占他人体躯。这样借壳生存百日后,就能以新的身体复活。而宿主,却会灵魄尽灭,从此真正归入无形。
绿菩正是打算以自己的死,来成全小花主的再次重生。
此前,司御要经历比绿菩更惨痛的过程:脱形。
脱形也就是活生生将灵体从活体内抽离出来。整个过程,血腥而残酷。姚紫边亲自动手,边目中落泪。但司御却咬牙将这种连成年男子都极难承受的痛楚忍受下来。绿菩在一旁看得甚是惊讶,更是决定要死心踏地追随这名小花主。
来到断崖的仇家越来越多,两颗头颅早被踢得血肉模糊。绿菩不忍再让体内小小人儿窥视,抬手起势封住内息,唇边流露出凄冷至极的笑意。生前权重谋深,只手可将世人尽情玩弄掌心又如何?死了以后,不也就是一堆残骨肉渣,任人践踏!茉羿如果早有所悟,就不会害得花主跟着丧命!
绿菩感知体内有股煞气越来越重,蹙了蹙眉,打算归去木芷宫。但才转身,身后猛然一重,猛地回身低头一看,瞳孔骤裂,炽热之气如千年火山喷顶,一下将所有理智焚烧干净!
花主姚紫的头颅,正落于她身后,还被数个面容扭曲的男子当作夜壶,淅淅沥沥浇灌起来!
绿菩双眸蓦地赤红,但更快,司御半透明灵体涌现浮于半空,恨恨看向几个男子,双手曼妙掐诀而指,空气里蔓出数根粗壮花枝,瞬间将几个男子死缠得面目发青,四肢狂乱挣扎!
绿菩毕竟是姚紫花了不少心血培养出来的最为出色的百工女,见司御擅自现形,极快回归理智,再结合刚才所见,心下顿时了悟。
什么毁掉花形必须让百工女亲自动手,原来一切都是借口!是极漠将她诓来断崖的借口!
极漠,一开始就料定小花主不会轻易死去,才费心竭力布下这个局!
毁花形,只是开头。故意令郐子手当面砍下花主与茉羿头颅,则是为强烈刺激小花主情绪。上招没有奏效,再让众人侮辱尸体,果然让小花主情绪失控,不管不顾从绿菩体内冲了出来。
极漠一开始的目地,就是逼迫小花主现身!
旁侧一道白光弹来,小心翼翼将司御灵体囚住。
绿菩侧目,按先前行程,此刻本该身处木芷宫的极漠却再次出现在断崖。
极漠一边如获至宝般收回光团,一边不带任何情绪看向绿菩讲话:“天下第一的百工女,果然心灵手巧,心思更巧!如果不是动用窥心之术,连我都极难知晓你和姚紫演的这出好戏!都说花族女子心地慈善,为何却能眼睁睁看着帝州所有花灵永久失去繁育后代的能力?罢了,如今得获至宝,我也无心和你计较,今后还是照旧留在木芷宫当差。”
绿菩垂了垂睫,再抬头时,极恭敬向极漠行了个礼,道:“感谢我主不杀之恩!为此,绿菩愿再为吾主送上一宝。”
极漠冷淡抬了抬眉,“花族如今除了能司花御舞的小花主,还能有何宝物?”
绿菩神态臣服,笑容里却带了极不容易看出来的倨傲,“极漠大人不是宣称天书在手,为何却连天书所载花族第二至宝也不明白?”
极漠抬手抚了抚肩头白鹰,轻哦一声,“是么?那你说说究竟是何物事?”
绿菩更加笑得古怪,未等众人回神,她已探手抓入自己胸膛,扑地一响,竟将自己热气腾腾地心脏抓了出来!
“如我主所讲,百工之道,于手艺考究方面,天下确实无人能出我左右。而我的心脏,则记录了所有从花主那里流传下来的百工密诀。其中包括金属冶炼术,灵器提升术……甚至还有打开联通帝州大陆与神域光道的方法……”
绿菩每说出一个术种名字,极漠眼神就跟着骤亮几份。这几样术法,任凭哪样到手,只要运用得当,都能左右天下大局。而最后一句,更是让极漠眸子亮灿到极点。他虽从小病弱,但得天下的心思,却不比茉羿逊色。眼下,整个帝州已入他囊中。极漠甚至开始打起神域的主意来!
“好,把你的心脏呈上来。”极漠假作镇定抚着白鹰,手指却由于极度兴奋而开始抽。索颤抖。
绿菩应了声,行进上前,每跨出一步,就会有大颗大颗血粒从心脏滴落地面。饶是极漠身边的木灵族战士身经百战,看惯残肢断体,但亲眼看着一个大活人将自己还在扑扑跳动的心脏捧于手中步步行进,还是忍不住剧烈干呕起来。
极漠接过心脏瞬间,绿菩整个人亦如失去水份的植物,开始迅速萎缩。不出片刻,就已枯瘦如同九旬老妪。
极漠得获至宝,凑近才要细看,心脏上的青色血管突然化作一根利刺,猛然扎入他右眼。
“贱婢,胆敢害我!”极漠怒极惨叫。
“刚才绿菩忘记和大人提及,杀人之巧,也是深得花主信任的百工女的必修之道。而我的杀招,就是以心缚人!”绿菩惨然无比笑着。
极漠此时模样并不比她好多少。大量青筋血管如灵蛇从绿菩心脏探出,瞬间扎入极漠体内,扯扭了极漠青筋血管,在皮下纠结成团厮杀,一下让极漠身体膨大数倍不止。
由于是突然遇袭加极漠被袭模样实在太过吓人,一时无人及时上前救助。绿菩乘机夺回司御灵体,待众人围攻过来,绿菩立在崖边凄然一笑,将司御灵体护于胸前,口中呐呐念道:“绿菩追随花主活了数千年,谨守自己的花道,终身未绽花形,未爱一人,此生无悔。小花主,绿菩不愿见你陷入与前任花主被人利用至死的相同命运,这就携你共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