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透过重重帘帷散入晦暗的房间，架柜、书案、床榻显出模糊的轮廓。床榻上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带动锦被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接着，声音、动作同时停息，连窗外的风声也“懂事地”退下了。

　　床榻上的男子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往脖颈上拢拢被头。他动作不大。锦被只勉强遮住半截在月光下颜色略微发青的脖颈。

　　他没睁开眼睛。隐约感觉到有风在往自己身边挤。

　　在他周围游动。

　　男子眼皮微掀，看到沉坠的弯月，映进房间桌案上的暗淡又稀薄的光线，以及昨晚被仆人反复检查过的门窗。

　　他心底有了一个猜测，对着所处的环境扫视一圈后，垂下了眼睫。

　　暖风撩人。

　　那风给人的感觉是暖意的，扑到人的肌肤上却是刺骨的寒，恶狠狠地像要穿透人的面皮。但它明显没有那个劲力。

　　退去了，像个误入青楼的有妇之夫——只撩拨而不真的做点什么。

　　男子耐心地等待着:

　　一股小风……

　　两股小风……

　　三股……五股……

　　……

　　很快，他感觉到自己整个被那种有意无意的风裹住了。

　　身体是暖的，面部却是冷得发青。

　　但他并没有反应，甚至没有偷眼看看。

　　那包裹着他的不知名——气流？伸展着、张扬又收敛，凝缩着、认真又模糊。最终冷静了下来——化成一个少女的身形。十六、七岁的样子。

　　少女半坐在男子身侧，腰部微微拱起，贴着男子的面庞，只留下一丝缝隙供空气流过——她不需要呼吸，他需要。她眼神木然又执着地盯着男子看。少女的身形完完全全被阴影遮翳着，他的脸孔却在月光里，她低头看他，白皙的鼻尖在月光下忽隐忽现。

　　男子沉静的模样终于被触动了。他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心——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贴着他，虽然隔着在这个季节里略显厚实的被子。

　　少女一怔，下意识地缩回阴影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徒然拉远。很快，男子眉目间不易觉察到的不安、慌乱渐渐地被稳住，云初看到他皱起的眉心平复下去了。

　　然而他并没有睁开眼睛，像是做了一个凶险的梦，现在化险为夷了。

　　云初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也许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幽灵似的月光平铺在桌案和桌案前的空地上，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阵小风，带动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房屋内的两人被冻住一般一动不动。天色渐亮。

　　平安夜吗？

　　他不清楚这只鬼想做什么。但他并不着急，他神情淡漠，仍旧阖着双眸。一种细微的感觉——他觉得这鬼并不是“狼人”。

　　甚至，极有可能这副身体的主人同女鬼——关系匪浅?

　　想到这里，他突然回忆起刚刚被她贴近的一瞬间，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不习惯跟人靠太近。

　　呆愣着的云初被这一个“哆嗦”触动了。她回过神来，瞳孔颤了颤，后知后觉地，她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淹没了。像她死去的那天，她感觉自己不能喘气。

　　她是半个月前被人溺死的，面部因长时间泡河水而肿胀、面色青白而没有光泽，但似乎是因为已死去一段时日的缘故，她整个人已经不再像泡发的海绵一样，恢复了她生前瘦弱的样貌，只是面部肌肉还很难调动。

　　她想起来她回来是做什么的了——她要杀掉洛熠。

　　有鬼说——她是只厉鬼，前世死的太冤枉，心里执念难消才逗留在世上。只要报了自己的仇就能入轮回。所以她回来了，她找到了洛熠。

　　想到这里，云初眼皮一跳。她再次俯身贴近“洛熠”。她眼睛明亮，少女的神采遮住了悲伤和仇恨。

　　“洛熠”侧卧着，太阳穴露在光线已经侵入的稀薄的夜里。她俯身企图在他太阳穴上吹口气——她记得，话本子里鬼是这么索命的，她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夜色慢慢向远处褪去，昏暗的房屋被从窗子贯穿进来的光线映亮。房间里跪坐在床榻边缘、身形消弱的女子缓缓放低身子，贴近静卧着的男子。不到一尺之际，女子顿住了。

　　从她放大的眸子里，她看见“洛熠”睁开了眼睛。

　　云初愣住了。

　　“洛熠”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不合规矩的打量，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接触、交织，最后落点在对方眼眸。

　　他看到了——悲伤？和接受。

　　她看起来比他年龄还要小，当然，他不知道这副身体的主人的具体年龄。他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摸摸她的头，安慰一下她。但想到他们两人素不相识，以及不清楚眼前女孩和“洛熠”是什么关系，他默默地把抬起的手放下了。

　　他直觉他不能开口说话，他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想避免无意中说到什么话伤害到她。

　　两人中间的空气凝塞着，困难地流动。

　　这时，窗外传来了几声远处不知是哪儿的鸡鸣声。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孔。

　　怨恨消匿了，翻卷涌来的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