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深夜。
月已西沉。
江都府街道上已无路人。
沿途的商铺早已打烊歇业,即便一些夜间游走在街上专卖宵夜的小摊贩,此刻也早已收摊回家。
但就是这般本应万籁俱寂的街道上,却隐约响起了一阵孩童的哼唱声。
“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哪得到头还。”
夜幕之中,一人跳跃在月光下,垫着脚尖,十分欢快。
因为他的表情十分欢快。
或者说他只有这一副表情。
因为那是一个玩偶。
草台班子唱戏时的玩偶。
偌大的脑袋扎着两个俏皮的小辫子,在月光下显得极为诡异,虽头大如背篼,和身体极不协调,但玩偶却反倒身轻如燕的跳步在街上,甚至连月光都捕捉不到他的影子。
玩偶就这般跳着,唱着,转着,直至来到了一处大户人家的门口。
徐府。
吴国朝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丞相徐温的府邸。
两朝元老,专政多年,吴国朝堂无不忌惮他的权势,除了江夏王杨璘。
这位吴国国君杨溥授予重权的皇子,与徐温针锋相对,朝廷难免党同伐异。
但吴国国君杨溥却置之不理,听之任之。
也许这就是吴国国君杨溥的高明之处。
也许吴国国君杨溥早已没有精力去干涉其中。
但徐温至少现在还是吴国的大丞相,还是位极人臣的掌权者。
所以徐府自然重兵把守,外人不可随意进出。
不过今晚,徐府却迎到了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一位喜气洋洋的玩偶。
徐府门外,四位守夜的官兵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玩偶,一时竟忘了自己手中的兵器,面面相觑。
侍卫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任谁在半夜遇到一位摇头晃脑的玩偶,都不会视若无睹。
玩偶摇晃着身子,朝着四位守夜官兵嘻嘻笑着,双手点着自己脸上圆形的红晕,显得十分讨喜。
但那四位守夜的官兵可不会这么认为。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影子,欢声笑语的玩偶。
一阵乌云飘过,遮挡住了月光。
徐府门口的几盏白灯笼映照着玩偶灿烂的笑容。
伴随着一阵木门开启的吱呀声,天上的乌云飘走,月光再临大地。
玩偶一蹦一跳地迈过徐府的门槛,而门外则留下没有面皮、表情狰狞的四具尸体。
徐府内连通着一条大理石板铺成的道路,玩偶晃荡着硕大的脑袋,看着地上似乎发了愁。
稍许,玩偶发出了一声“呀.....”的赞叹声,拍着双手,跳在一块石板的中央,再一步跳在下一块石板的中央,跳步前行,直至道路的尽头。
这里是一处怡人的花园。
有假山有流水,有繁花有虫鸣。
玩偶抱着脸颊驻足观赏着美景,一边拍手叫好,一边继续唱着、跳着。
这也很快引来了徐府内巡逻的官兵。
“什么人!”
官兵们提着灯笼和长刀疾步而来,向着玩偶大喝道。
但玩偶却旁若无人,好像就走在无人的大街上,自顾自的摇摆着。
“什么人!速速报上名来!”
官兵们再次朗声疾呼。
不过这一次,玩偶终于发现了来者,猛然一回头。
这些官兵们登时一颤,哪里遇到过半夜出来游玩的玩偶。
玩偶的笑容在月光和夜幕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可怖,虽说这些巡逻的官兵皆是凶悍之人,在沙场上久经磨砺方才能够被选拔进徐府守卫,但面前的景象实在超乎常理,即便白刃在手,但一些官兵已然在瑟瑟发抖。
“一起上!”
其中一位官差似是胆子稍大一些,毕竟长刀在手,甭管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先给他一阵乱砍再说。
这位官差一马当先,自然引得其他官差们的共鸣,当即紧随其后,向着玩偶纷纷冲来。
玩偶摇晃着硕大的脑袋,似乎并不懂面前这些官差们的夺命举动,依旧嘻嘻地笑着,眼睁睁的看着无数白刃映着月光,如同夜空银河一般朝着他的大脑袋狂风呼啸般挥砍而下。
但臆想当中脑浆迸裂的画面却根本没有发生。
玩偶顷刻出现在了官兵们身后五步,再次跳着、蹦着、笑着。
这些官兵手中的长刀好像砍在了空气当中,毫无收获。
有些官兵不信此等怪力乱神的事情,回身又是数刀,砍得四周飞花落叶,但就是无法伤及玩偶半分。
这些官兵见状,终于意识到了玩偶非人,他们看着玩偶脸上的笑容,就好像看到了索命的鬼魂一般,毫不犹豫的丢下手中的兵刃,尖叫着四散逃离。
玩偶看着踉踉跄跄逃离的一众守夜官兵,发出一阵失落的声音,好似失去玩伴一般,扫了兴致。
侧目,玩偶沮丧间瞥见花园处的一朵白色小花。
玩偶蹦蹦跳跳的来到白色小花面前,摘下放于自己脸上绘画成的鼻子旁轻嗅着,又变得开心不已,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能闻到花香。
移步身旁清泉,玩偶借着月色,凝望着水池里映照的俏皮面庞,开心的将白色小花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的小辫子上,左右摆弄着各式造型,兴高采烈地拍着手,显然十分满意自己的新模样。
接着,玩偶又恢复常态,朝着徐府内部唱着、跳着、前行着。
夜幕中。
徐府的内堂。
一间厢房。
这是徐温三房太太李氏的住所。
这位李氏以前乃是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后因为其父为了攀龙附凤,将其嫁给了年迈的徐温,而李氏年轻貌美,如今又恰逢如狼似虎的年纪,自不会甘于寂寞独守空闺,而其年纪又与徐温的儿子徐知训年纪相仿,自然眉目传情之后,私通暗结,屡有床笫之欢,徐府上下无不知此丑闻,但无人敢议论,即便徐温亦是听之任之,在他想来,这也是一种肥水不流外人田。
此时,李氏正做着香甜的美梦,梦里拥着自己的情郎正做着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但也仅仅止于此间。
因为她的耳边传来一阵骚动,让她的春梦不得不戛然而止。
李氏带着一丝恼怒微微睁开那双迷离的睡眼,透过床帘,她能看到屋外忽闪忽灭的火光,这让她顿时有些不明所以,因为她从未想过这世上有谁会不知死活夜闯宰相府邸,她以为自己依旧身在梦境。
稍许。
屋外一阵惨叫声和着一阵低吟的童谣,缓缓萦绕在李氏的屋外。
不知怎的,李氏忽然感到心悸,随后她的后背冒出一阵冷汗,辗转反侧后,李氏迅速起身,剥开床帘,赤脚在屋内行走。
屋内唯有月光。
除她之外空无一人。
但李氏依旧有些惶恐,她只是一位妇人,可没有官兵那般壮胆,于是她蹑手蹑脚的来到桌前,点燃一根蜡烛。
火光摇曳,照亮了整片香闺。
李氏环视四周,拍了拍胸脯,接着长舒一口气。
她本以为是虚惊一场,正欲回床榻续梦,却不曾想回首床位,却赫然坐着一位摇摆着双脚,朝着自己笑脸盈盈的玩偶。
此刻,玩偶正穿着她的红绣鞋,不住的手舞足蹈,好像玩偶很喜欢这一双红绣鞋。
李氏当即一声惊叫,欲要夺门而出。
岂料这木门好似有千百斤重一般,怎么也拉扯不开,李氏求生欲望爆棚,瞬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不顾一切地冲向一旁的木窗,欲要用娇弱的身躯撞开一条逃生之路。
可是,今晚的木窗却好似弹床一般,李氏全力一冲,居然只让木窗缓缓的变形,旋即又将李氏反弹回了原地,李氏当即一个踉跄,摔了个七荤八素,可是她怎会死心,旋即又朝着木门冲去。
玩偶瞧着李氏几近疯魔一般,在门窗之间来回奔走,拍着手掌开心地笑着,就好像在看一出好戏。
“嘿嘿。”
“哈哈。”
“嘻嘻。”
玩偶兴高采烈,李氏头破血流。
片刻后。
不知是不是上天怜悯李氏的悲惨,就当李氏再一次撞击木窗之时,她整个人连同着木窗的碎屑和木块,齐齐摔向屋外,顿时一口殷红的鲜血从李氏的嘴里喷薄而出。
但李氏并不在乎,她要逃命,于是遍体鳞伤的她开始疯狂地逃跑,全然不顾自己体内外的重伤。
“救命啊!来人啊!”
李氏嘶吼着。
在月光下的李氏披头散发,浑身血污,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仿道她才是今晚的鬼魅恶魔一般。
可是不过五步,李氏便应声倒地,那惨烈的求援声亦是戛然而止。
李氏被一物绊倒,再次倒地,这一次她猝不及防,摔得头破血流,浑身乌青。
匍匐在地,李氏摸着地上绊倒自己的东西拿起一看,居然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臂。
李氏当即扔掉这枚断臂,接着发出又一声惨叫。
但,忽然间,李氏停止了惊叫,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游离。
她缓缓站起,环视四周。
借着月光,李氏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全都是残肢断臂、身首异处的守夜官兵。
而她的面前不知何时,竖立着一口空棺材。
李氏在这一刻,好似着了魔一般,缓缓走向这口空棺材,接着安逸的躺在其中。
不一会儿,伴随着一阵愉人的欢声笑语,一道女子肝胆俱裂的哀嚎声响彻整个深夜。
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