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结束，好像也不错。”他的声音跟猎猎风声一起，在她耳边呼啸而过。
这样就结束了。和她曾经发誓杀死的人一起共赴黄泉，也不失为得偿所愿。可是到了此时，她竟然在心中找到一丝不甘。
她想看岳当空找到她时脸上生气的表情，她想扑到哥哥怀里听他温暖的声音，她想回到紫金堂跟阿九一起共赏明月，她想看李思摩长大后驰骋草原的样子，但她最想见到的人是林煜。刚刚她在城上看到了立于城下的他，虽然他已经变了一副样子，但她还是认出了藏在他心里的那个腼腆又执拗的小男孩。
这样就够了。
沐子衿闭上眼，准备越过那条生与死的界河。
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她。一阵熟悉的味道袭来，一瞬间，她想起了桃花翩跹的春风、雪山之中的篝火、投下他影子的月光、缠绵缱绻的夜晚。他睁开眼，那个白发少年正抱着她，就像她在梦里无数次看到的那样。
“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
他眼睛和眉毛的形状无比温柔，好像一条温暖的河从她全身流过，她不禁怀疑这一刻出自她的幻觉，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希望这场梦永远都不要结束……
“子衿，醒一醒！”
他们落在地上。她眼前的少年依然还在，只是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血丝和身上的脏污。她轻轻拂去他眼角的一粒焦土，用手指感受他脸上灼热的皮肤，“这不是梦？”
“不是。”他握住她的手，“答应我，不要再松开我的手了。”
沐子衿把他坚硬的大手压在唇上轻轻一吻。她眼中有泪，却笑着说，“看我心情吧。”
林煜先是一愣，接着猛地把她搂入怀中。虽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她知道他在无声地啜泣。在这硝烟四起的战场之上，他们就像两具已然踏入另一个世界的尸体一样无欲无求。
“咳咳，”一阵不合时宜的声音打破了静谧。
沐子衿偏头一看，果然是岳当空。亏她刚刚还想看他的臭脸，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
“我去前面看看，你带子衿去远一点的地方。”林煜神情一转，声音冷峻地对岳当空说道。他的手松开了她，他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远。
“所以，你刚才的话是骗我的喽？”沐子衿生起气来。
“可是……”林煜刚要辩解，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沐子衿转身要走，手却被他从身后抓住。他的眼睛仿佛星辰般遥远，声音像宇宙一样深邃：“一起去。”
沐子衿感觉脸颊一热，急忙低下头一个劲儿猛走。走着走着，她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她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不由分说闯入她眼帘：满地都是血肉模糊的马尸、倾倒的军旗、躺在地上残缺不全的人。但是随处可见的神甲兵却一动不动。它们已不再像刚才那样一往无前，而是像一堆破铜烂铁似的呆在原地。
“神甲兵为何不动了？”沐子衿停下脚步。
“多亏了你给我的提示。”林煜走上前来，笑着说道，“知道神甲军是通过蜜蜂控制的之后，我先尝试用火扰乱蜜蜂的行动，但神甲兵的身体结构发生变化后就不再有通入其内部的缝隙，所以我就采取了第二个计划。神甲军之所以要用蜜蜂作为控制手段，一来是要利用蜜蜂的感官辅助神甲兵行动，二来是想通过蜂王对其下达命令。我让一些养蜂人根据那座蜂巢里的残留物找到最为接近的蜂王，然后通过假蜂王向控制神甲兵的蜜蜂发出了蜂王遇难的假信息，让大部分蜜蜂飞离神甲兵躯体…”
林煜跟她说话时总是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虽然在别人眼里他一直是一个思虑周详、行事稳重的人，但沐子衿却总觉得有些时候，他更像是一个孩子。
“…虽然还有一部分蜜蜂仍在神甲兵体内，但它们都失去了行动能力。为防止蜜蜂飞回，还要在神甲军附近升起浓烟…”
听到这里，沐子衿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她一边四下张望，一边问道，“杨柒潇……不，戚逍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没有。”林煜把手罩在她的耳朵上，将她的头轻轻掰回。他凑到她脸前，眼中带着一丝失落，“只看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沐子衿刚要解释，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萼州城刚刚关上的城门被重新撞开，崭新的神甲军倾巢而出。若不是地上散落着的神甲兵遗骸，沐子衿几乎要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
林煜眉头紧皱，“我刚刚派人去寻找剩余神甲军，但……”
“没想到我这一趟还真来对了。”桓公公突然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像在宫里一样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但行了一半突然直起身子放声大笑，“我已经关闭了这批神甲军接收信号的机关，所以就算你再怎么释放假信息也没用。它们现在谁的话都不听，在能量耗尽之前只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我已经放过你，而且你的主子也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在这里苦苦支撑？”林煜一边说着一边挡到了沐子衿身前。
桓公公冷笑一声，指着自己说道，“你是在对这个阉人说话？但现在跟你说话的人不是他，而是林烁。”
“姑姑？”
“是啊，我就是你那个‘没用’的姑姑。这么多年来，我经常用移魂术控制桓公公的身体。他这副身体虽然残缺不全，但毕竟也是习武之人，经脉血气还算够用。”说着她朝侧边一闪，躲过一个横冲直撞的神甲兵。
趁着公主躲闪的工夫，林煜对岳当空说道：“你去让姬无邪对付那个叫吴樾的人。”
“可……”岳当空刚要反对，却被沐子衿恳求的眼神硬噎了回去。他无奈看了她一眼，终于同意前往。
岳当空刚一起身，公主便飞起一掌朝他拍去。没等他出手，“飞龙鳞”已经抵在公主的咽喉。沐子衿朝岳当空点了点头，他立即脚下生风离开了。
正在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名为“飞龙鳞”的飞剑在公主面前点点破碎，直至化为齑粉。沐子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飞剑的材质与青鬼剑类似，公主功力如此，她岂不是没有丝毫胜算？
“看来姑姑跟我一样，都看了藏典阁里的秘籍。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登上皇帝之位，为何不早点跟我说？没准我会把皇位让给你也说不定，还省得如此大动干戈。”
“我放出这些神甲军只是为了灭掉龙骧军，顺便吓唬吓唬人。我真正的目的，是杀了你。”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朝他走来，“不过煜儿还真是不诚实，跟我哥一个样。要不是他偷走了我儿子，我儿子现在大概也是一个安乐王爷吧。”
沐子衿好像明白了什么，“戚逍是你的儿子？”
“呵呵，否则他们两人怎么会长得这么像？逍儿正月初一出声，大煜儿几个月。太子出生前，他身体一直都好好的，直到二十二年前的今天，有人对我说，我儿子在河边突然晕倒，掉下水淹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到。”公主一边笑一边流出了眼泪，“我不相信，发了疯似的找他，但这件事反倒让我皇弟有借口把我软禁起来。这一关就是十年，直到皇后去世，我才得以重见天日。”
公主走到林煜跟前，举起双手，仿佛在隔着空气抚摸他的脸，“出来之后我才知道驸马死了，我还以为你是我留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但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你越长越像我那皇弟，也跟他一样冷血，怎么可能是我的骨肉？”她的手陡然垂落，声音越来越弱。“听说逍儿已被皇帝秘密处决，我只想去死。但在我死之前桓公公却告诉我，逍儿还活着，他被皇后和桓公公偷偷送上了武当山。自那之后，我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死死盯着林煜，眼睛几乎要冒出血来，“我总是在想，为什么谶言中除了那个狐狸精什么都不在乎的坏人可以端坐于皇位之上，而我们一家人却只能死的死、疯的疯，看着不该做孤儿的孩子做孤儿？”
“戚逍可知道你是他生母？”沐子衿打断她道。
公主冷冷地望着她，“这件事除了我和桓公公外，没人知道。”
“你以前叫和炀公主，你病愈后，先帝为了给你改运，才给你改名叫和烁公主。你有没有想过，戚逍为何要对别人说自己的名字是杨柒潇？”
公主眼中涌出红色的泪水。沐子衿眼前突然亮光一晃，一股可怕的压力猝不及防地朝她袭来。
林煜挡在她身前，在他们周围升起一道真气涌动的屏障。“萧子夜有控制神甲军的办法，姬无邪应该已经拦住了吴樾，接下来你只要找到萧子夜，一切就结束了。”
“可她的目标是你啊！”沐子衿紧紧抓住林煜的手。
“你看看周围。”
他们前方的神甲兵有之前的数倍之多。它们动作不像之前那样整齐划一，而是漫无目的地大开杀戒。本来龙骧军只要不断后退就可躲避神甲军的攻击，但随着神甲军不断向四处蔓延，为了保护平民百姓，龙骧军不得不主动拦截。然而无论是谁，只要跟发了狂的神甲兵对上，无不死状凄惨。
“等神甲军彻底散开就来不及了。萧子夜一定被公主藏在这附近，你得想办法找到他才能控制住神甲军。”
沐子衿仍然死攥着他的手不放。
“公主现在用的是桓公公的身体，功力远不如她本体，你觉得我会对付不了她吗？”林煜朝她眨了眨眼，与此同时他们周围的屏障忽然消失。
林煜转过身，朝公主大声说道，“既然你说我是帝辛再世，应该知道我唯一在乎的是什么……”
沐子衿跑开了。她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她找来十二个身手不错的人站在城墙之上，一声令下让他们朝不同方向跑去。片刻之后，从林煜那边传来三下铁器连击的声音，看来他读到了公主目光跟随的方向。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以前，他们两个在云台寺供奉十二天神像的房间里玩捉迷藏时，给每个天神都定了一个编号，而三号正是阎魔天。
“东南偏南方向。”她让龙骧军朝这个方向全力寻找萧子夜和萧岑征。把这件事安排完后，沐子衿还剩下最后一件事，找到戚逍。
通过公主的反应来看，她应该以为戚逍已死，所以才陷入疯狂。如果这个时候沐子衿能把戚逍还活着的证据带到她面前，她或许会有所改变。
沐子衿一边在城墙下找人，一边观察那边的战况。但从刚才开始，林煜和林烁周围就一直亮光四射，旁人很难看到他们的身影，也不知战况如何。正在心焦之时，沐子衿脑中忽然闪过林煜刚刚对林烁说过的话。
“既然你说我是帝辛再世，应该知道我唯一在乎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公主的目标如果是林煜，她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既然她认为戚逍已死，她的目的就不再是争夺权力，而是……给他报仇。所以她要杀的人并不是林煜，而是亲手杀死戚逍的……
他一直都在骗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沐子衿飞也似地朝林煜奔去。
仿佛近在迟尺的太阳从地表喷涌而出，她前方爆发出灼眼的光亮。她知道在如此巨大的力量面前不会有人幸免，但她依然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她今天死了一次、活了一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这一刻。
时间变得很慢，世界却在飞速向后退去。她走入一片光中，光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那样东西是她的勇气，也是她的懦弱；是她的起源，也是她的结果。
她看见了，一个睡着的小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