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炫回到了那座用石头砌成的高大房屋里。
这是罗斯国为他安排的住处。因为石头能隔绝寒暑而这座房屋的墙壁又极厚,所以屋子里的温度一直相当适宜。罗斯国的豪华宅邸大抵如此,高大而坚固,就像是那座教堂的微缩版。进入这座房子后,林炫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令他惊讶的是,童童学士已经先他一步回到这里,正坐在一张长长的木桌前埋头看着什么。自从来到罗斯之后,童童很少能比林炫更早回来,他总是东走西逛,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
“殿下,”童童头也不抬地问道,“听说您今天去了教堂?”
“是啊。”林炫将今天的见闻以及他与天母教长老的对话告诉了童童。
童童听后哈哈大笑,“据说在这个天母教流行起来之前,西方诸国也有自己的旧神,当时那位圣母之所以被烧死,是因为传播异端邪说。但你看现在,圣母之外的其他神反而成了异端。如此说来,他们天上怕是也有一座江山,哪位神仙打赢了哪位才能说了算。”
林炫会心一笑,童童在这种事上总是比他看得通透。
“不过,”童童收起了笑容,“天母教认为自己是绝对的正义,那么拥有不同信仰的人也就成了绝对的邪恶。这样的国家打起仗来凶猛异常,因为他们杀戮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信仰。”
林炫疑惑,战争不是五十多年前就已经结束了吗?
“哦,对了,我今天去了一家罗斯国商会的商铺。”童童话锋一转,说起了另一件事,“说是商铺,但却有三层楼高,加起来有一个集市那么大。但是来买东西的多是罗斯国贵族,很少能见到普通百姓。”
“不过我发现大禹跟罗斯国已经有了非常广泛的贸易往来,柱州的铁器、滇州的茶叶、EZ的陶瓷在罗斯国统统都能买到。”说到这里,童童忽然眼睛一亮,“以前,罗斯和西方诸国跟大禹的商路主要依靠金州,但这些年青州的海路贸易已有抬头之势,造出来的大船也足够远程航行了。我想,如果把济州河沿途的河道修整一番,同时在青州建造适合不同航程的商船,或许整个大禹的物资就都能运转起来。再过几十年,海上贸易就能取代陆地贸易,到时候我们就能跟更远的国家交换商品了。”
林炫心想,跟童童一起来果然是对的。他对他说道:“回去之后,你要好好跟我皇兄聊一聊。”说罢,他踱步到童童身边,看到他面前放着几本佛经。他拿起其中一本已经破旧不堪的《金刚经》翻看起来。
“这是金安在云台寺时翻阅最多的几本经书,”童童说道,“我让僧人找到,一起带了过来。”
经书每一页的空白处几乎都写着一些字,文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像是孩子的笔迹。
“明日未时在后山等我。”
“明日申时在云台上等我。”
后面几乎都是这样命令式的内容。直到有一页,忽然出现了另一种笔迹。
“我被师父关在藏经阁,不能出来见你。”
下一页又变回了以前的笔迹,只是这一次的内容不再是时间地点,而是工工整整的“对不起”三个字。
林炫又拿起一本《心经》,里面也有两种笔迹,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写汉语,而开始改用梵语书写。
“金安为什么要看这些?”林炫问道。
“我也很好奇,所以稍微打听了一下。”童童狡黠一笑,“虽然金安当时找过很多僧人聊天,但跟他聊得最多的是一个法号叫渡真的和尚。他从小在云台寺长大,所以了解不少过去的事情。据他说,十几年前,沐皇后未满十岁时,经常去云台寺玩。”
“你是说,这些经书上的字都是她当年写下的?”
“有这种可能。”
“那与她通信之人又是谁?”
“古二法师来到云台寺之后,每年都会收养一些孤儿。这些孤儿长到十六岁时,如果想要出家为僧,可以选择正式受戒,如果不想,就离开云台寺。渡真就是这样一个孤儿,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不少。沐小姐之所以总跑去云台寺,是为了找一个跟她年纪相仿、名叫菩萨的小和尚。”
林炫略感诧异,“怎会有出家之人名叫菩萨?”
“因为他既无本名,也无法号,‘菩萨’是其他孩子给他起的外号。他从小在寺中长大,因为长得白净清秀,眼睛半张半闭的样子很像寺里的观音菩萨像,所以孩子们和年轻僧人就一直这么叫他。”
没有法号,难道是因为菩萨没有选择正式受戒?林炫虽然心存疑惑,但没有打断童童。
“渡真十六岁受戒时,菩萨八岁。那一年菩萨不知怎么招惹了人称‘沐二公子’的沐家小姐。从此以后,她经常带着几个小伙伴去云台寺找菩萨的麻烦。有一次沐小姐不在,其余那些孩子竟逼菩萨走上一块即将裂开的冰面,幸亏渡真发现,才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当时渡真已是云台寺的正式僧人,不能纵容他们再这样胡闹下去,但又不好去惩罚那些大施主家的孩子们。所以,他只能把菩萨关在藏经阁里,名义上是惩罚,实际上则是在保护他。菩萨从那以后就经常独自呆在藏经阁里,沐小姐也不再跟小伙伴们一起去云台寺了,渡真本以为这件事会这样结束,但没过多久,他就在藏经阁里又见到了沐小姐。
“他进去时,她和菩萨正靠在一起睡觉。渡真本不想让菩萨再去招惹那些富家子弟,但看到他俩恬静的模样又不忍心打扰。他想如果沐小姐以后能不再欺负菩萨,或许菩萨也能有一个朋友。后来也确实像他期待的那样,两个孩子经常在一起玩,本来孤僻的菩萨渐渐也会笑了。”
“那个叫菩萨的小和尚现在何处?”林炫终于忍不住问道。
童童摇了摇头,“菩萨十岁时和沐小姐一起跑进山里,但进山找他们的人最终只找到了沐小姐,没找到菩萨。人们猜测他俩在山里走散后,菩萨可能在树林里迷了路,若真是如此……”
林炫心中唏嘘,原来这才是那个孩子一直被叫做“菩萨”的原因。他小时候没了本名,还没长大到可以获得法号就离开了人世,到头来被人记住的只剩一下“菩萨”这个外号。
“如此说来,经书上那些文字是菩萨和沐姐姐所写?”
童童点头,“不过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金安为什么会对此事如此感兴趣。”
林炫恍然抬头,对上童童炯炯的目光。
在金安来接他们之前,林炫沐浴更衣,换上了那件象征大禹皇权的朝服,那是成为轩王后他才有资格穿上的曜黑缎金蟒袍,
他之所以如此严阵以待,是因为今天晚上他要见的人乃是罗斯国的国王。虽然从大禹朝廷的角度来看,罗斯国作为一介番邦,其一国之主的地位和轩王相当。但实际上,罗斯是一头尚未被驯服的猛兽。罗斯国不仅从未俯首称臣,而且从实力和幅员来看,都是与大禹旗鼓相当的存在。大禹对罗斯国的优势曾经在于技术和文化,但几十年前的那场战争,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和平的脆弱。
所以,无论从什么角度上看,轩王林炫要面对的都是一位不可小觑的君王。他会是一个可怕的敌人,还是一个可靠的朋友,在一定程度上将取决于接下来的会面。
当阳光从大地上完全消失时,迎接他们的马车到了房子门口。一眼看去,马车似乎就是白天接送林炫的那辆。
林炫一步跨了上去,腾出旁边的空位给童童。坐在他对面的人银白色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泛出些许金色的光辉,此前坐在那里的一直都是金安,但此刻却从那个位置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童童学士坐定后,又有一人登上马车。
“轩王殿下、童童学士,”刚上车的金安毕恭毕敬地说道,“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罗斯国国王,金德陛下。”
林炫对面的人向前倾了倾身,他的脸终于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两位好,我是金德。”金安的汉语不如金安流利,但还算能听懂。金德作为金安的叔父,长得跟他的确很像,不同之处仅仅在于金德的眼睛不是像金安那样的碧蓝色,而是一种在火光下显现出金色的浅棕。乍看之下,不禁让人想起鹰隼。
“大禹光禄大夫、鸿胪寺丞、轩王林炫,见过……”比起无法在马车上行礼的别扭,林炫忽然意识到一件更为棘手的事。
“哈哈哈哈,”金德看着他大笑起来,“你们大禹的礼仪太严苛了,你是在考虑该叫我陛下,还是殿下吧?”
林炫抬起头正要答复,却看到金德用仿佛注视猎物的眼神看着自己。金德咧嘴一笑道,“轩王既然对称呼这么在意,是否想过自己做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