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戎蛮子给我滚远点,我还要做生意呢,别给老子添晦气!”
扬州界外的官道旁,一家饭馆里飞出一个半大的男孩,街上有人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但没有人肯上前拉他一把。
他拍掉身上的土,自己站了起来。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虽然衣服上满是尘土看不清颜色,但是西域的款式无疑。
若不是饿急了,男孩不会去饭馆里吃别人的剩菜。他曾经想学中原人的样子,靠替人干活赚钱吃饭,然而一路走来却没人愿意给他活干。
草原上人人信仰的光明之神曾告诫人们不能偷窃,否则将会被地狱里的黑暗之火吞噬。至少他的父母和族人是这样告诉他的,只是说这些话的人如今都已不在。在距离大草原的几千里外,他不知道光明之神是否还能看到他。
这里是一个跟大漠草原截然不同的地方。在大漠之上,风来自远方,必须仔细分辨才能找到生机,但在这里,风被山川湖泊吞噬,到处都生机盎然。但这生机却和他无关,他像是一只不停在空中盘旋、无处落脚的雏鹰,即将被困死在这片绿洲之上。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条挂有狼牙和鹰隼长羽的项链。父亲曾告诉过他,这是鹰王翅膀上最长的那根羽毛,是他们家族的象征。在过去,把它卖掉是他想也不敢想的事,但现在他考虑的却是就算把它卖掉也值不了几个钱。
为了生存,有时他怀疑自己是否已化身秃鹫、野狼,不再是一个人。但就算为了生存,他也不会向中原人摇尾乞怜。因为终有一天,他要向他们复仇。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回了那片林子。偶尔他在这里能抓到兔子果腹,不知道今天他是否会有这样的运气。他从腰间拔出短刀,静静等在树下,用耳朵捕捉一切细微的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猎物出现了。
他屏住呼吸,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耐心等待它的身影。一头有男孩大半个身子高的野猪出现在他眼前,它浑身是刺,两根尖牙泛着白光,血红色的眼睛盯视着他。不知为何,男孩的头皮开始发麻,脑海中莫名出现自己被那对獠牙刺穿的画面。
对视了半晌后,男孩决定放弃。他慢慢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短刀,后退了几步。又过了一会儿,野猪自己走开了。
男孩跌坐在地,饥饿和恐惧一齐向他袭来。他不知道山林中是否有神明,但就算有,那位神明一定也已抛弃了他。
他靠坐在一棵树下,忽听森林旁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他从树叶的间隙向外望去,一个个头跟他差不多高的人正朝这边走来。他头戴草帽,风尘仆仆,身后牵着一匹来自西域的赤红色宝马。随着那人越走越近,他大致看出此人是一个身材纤细的中原少年。
男孩从草丛中钻了出去,站到少年面前。
少年的年龄可能比他大,但身体却没他壮实。男孩脸上一阵燥热,他这是要干什么?他是打算欺负比他弱小的人吗?但如果他不这样做,就无法生存下去,男孩心中响起了另一个声音。
男孩默默低下头,内心的挣扎让他的呼吸紊乱,双手颤抖。就在此时,那个少年开了口:
“妖怪?”
“……”男孩不知道如何回答。
“劫匪?”
“……”男孩无言以对。
“谢谢。”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冲男孩一笑。
男孩心中的阴影仿佛被一束光驱散,他再也不想忍受黑暗了。他退后一步,打算让开道路,却看到少年身后有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正手执长刀朝他扑来。
男孩虽然心有恐惧,身体却执拗地冲了上去。他一边拔出自己的短刀,一边伸手把那名少年推向一边。
少年微微一笑,身后的白布包陡然散开,现出一柄长剑。他手握长剑,转过身去。
那几个歹徒被他的气势吓得一怔,但很快回过神来,再度挥刀砍去。
少年从他眼前突然消失,有那么一瞬间,男孩听到了风声。这声音来自大漠草原,来自天上的雄鹰,来自传说中的大海。
再睁眼时,他眼前站着的只有少年一人,而那几名壮汉都已倒在他脚边。他动作轻快地挥动手中那柄看起来很重的长剑,在那些人身上擦了擦,再用白布仔细把剑包好,背回身上。
在这期间男孩确认过,少年一共打倒了五人,但他挥剑的次数还不到五下。
收拾完东西,少年重新牵起马,与男孩擦肩而过,“这里劫匪甚多,你应该走大道。”
“少侠,”男孩记得中原人好像是这样称呼像他这样的少年的,“请你教我武功。”
少年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为什么?”
“我要为我的父母和族人报仇!”
少年沉默了片刻,留下一句“不教”,转身走开。男孩跟了上去,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见少年并没有驱赶他,便一路默默跟在他身后。
少年中间停下来休息过几次,喝了几碗茶。男孩在一旁看着,虽然又饥又渴,但始终没说一句话。就这样走了大半天的路,他们到了扬州界。
男孩知道像他这样没有身份的人是无法通过城门的,如果少年入城,他便不能再跟着他。正在他忧虑之时,一队穿着驼色毛皮骑装、胯下骑着西域马的人出现在城门口。他们一行五十余人,把排队等待进城的百姓冲得七零八落。人群中有人出声抗议,那队人中有几个骂骂咧咧地抽出了跨在腰上的弯刀。
圆月弯刀在夕阳下闪着刺眼的光,男孩突然间脑中一片空白,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时刻。他不会看错,他们就是一路追杀他们族人到此、将他的亲人一个一个屠戮殆尽的那伙人。他们每个人的弯刀都一模一样,曾经从那些刀锋上滴下的,是他母亲的血。
男孩的手摸到了自己腰间的短刀。这把短刀是他十岁生日时母亲送给他的,刀柄上镶嵌着一枚像是鹰眼一样的黄色宝石,他一直很喜欢。他曾经握着这把刀帮他的父母分割猎物和羊肉,也曾经握着这把刀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宰杀。哪怕再饥饿,他也从未想过要交出此刀。因为他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男孩正欲拔刀出鞘,这队人却突然停下。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这不是大石国的汗血宝马嘛。出个价,我们门主要买。”说着那人伸手要摸少年的枣红色大马。红马发出一声嘶鸣,突然前蹄掠起,差点将那人踢翻在地。
那人一个闪身躲开了马蹄,再抬头时恰好对上男孩的目光,“哟,你们这些西戎蛮子还挺能跑的,都跑到中原腹地来找爷爷玩了!”
男孩握在刀柄上的手在发抖,他知道自己拔刀的结果是什么。但这一次他不会听他母亲的话,这一次他不会再躲藏!他拔刀出鞘,向上一挥,朝那人的手臂砍去。他的愤怒曾让他备受煎熬,却也让此刻的他心如止水。
那人退后一步,躲开了男孩的攻击。他轻蔑一笑,抽出了自己的弯刀。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教你如何不死。”那位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男孩身侧,微笑看着他。
马队中有其他人下马朝这边走来,有人大声吼道:“狼崽子在沙罗门面前竟敢放肆,送他归西!”
男孩一把扯断挂在他脖子上的项链,塞进少年手中,“我叫阿史那·思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