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的身法比那名男子更加凌厉,所过之处刀锋似乎把空气都割得粉碎。她的刀几乎已要碰到李思摩。
“锵”地一声,刀剑相撞,火星四溅。
内力透过摩擦的刀剑迸发而出,沐子衿和老妪同时向后跳去,两人瞬间分开一段距离。
“你是何人?”老妪问道。
沐子衿没有回答,而是把刚刚在翟府里找到的一幅画打开,展示给老妪和那名男子,“你们可知道画中人是谁?”
两人看了画,表情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只是男子神情激动,而那老妪却似乎对这画恨之入骨。
“你从哪里拿的画?”老妪浑身腾起杀气。
“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考虑告诉你。”
老妪冷笑一声,飞身而起,刀风过处,片甲不留。沐子衿举剑相抵,却感到自己发出的内力凌乱四散,无法聚集于一点。原来,碎风刀的精髓并非破风的速度,也非凌厉的变化,而是对内力的干扰。
沐子衿敛气于剑,正欲发力与对方脱开距离。但老妪的刀却率先闪开,在沐子衿眼前变成一道影子。不及眨眼,老妪已绕到沐子衿的另一侧。刀锋未至,刀气先行。那道随刀而来的真气如万古寒冰一般,朝她面门直劈过来。
沐子衿本想躲开这记攻击,但转念一想,硬接下来如何?
她运气真起,横剑抵挡,杀气从青鬼剑流入她的身体,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涌了出来。她的丹田之中生出一股热流扩散至全身。她的眼睛,看到了直奔过来的刀刃旁纤细的气旋;她的耳朵,听到了握刀之手与刀柄皮革间微妙的摩擦;她的鼻子,闻到了远处木莲花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她的身体,变得无比轻盈而充满力量。
“原来你是那个人派来的。”老妪的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恨意,“要不是因为他,过去这十年翟郎也不会活得像个死人!”
话音未落,老妪的刀便已到了沐子衿眼前。这一刀并没有像刚才那样有如龙卷风一般遮天蔽日。相反,她的杀意和刀气全都集中在一条极细的线上,而这条线所过之处,万物皆断。
在这一刻,她成了刀。为了达到目的,她已去除自己身为人的部分。
沐子衿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恨。恨之恶,因其不自然。既如此,自然之道便是破解之法。
她将自己刚刚悟到的海雷真气注入青鬼剑之中,举剑起手,在空中斜劈而下。剑气如海浪一样高低起伏,向四周扩散开去。或许因为她的这一剑没有杀意,所以剑气轻而易举地绕过了老妪的刀,以一个出其不意的角度穿透了她的身躯。
连沐子衿自己都吓了一跳,原来能够克制“恨”的竟是那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情”。
“女侠,求你放过我师姐!”男子不顾自己的伤,挡在了老妪和沐子衿之间,“她过去的所有过错都由我承担,我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焉儿,不必替我求情。”老妪笑道,“翟郎既已身死,我也想随他去了。我若能死在她这把剑下,说不定我和他在黄泉路上还能彼此相伴,也不枉我们一世真情。”
“你就是翟玉楼的弟媳?”沐子衿走过去,把她手边的刀踢到远处。
老妪面有怒色,一把扯下了自己脸上的面皮,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他那傻弟弟跟我毫无关系!我跟翟郎真心相爱,嫁给她弟弟不过是他将我接入家门的借口。”
沐子衿看了看画中那位坐在木莲花树下的美丽女子,又瞧了瞧眼前之人,“你不是这个人。”
“那是以前的我。但我现在这张脸翟郎更喜欢。”女子露出一个疯狂而甜美的微笑。
整件事情沐子衿差不多已了然,李老头儿让她替他办的事,就是杀掉画中人——玉狐刀仙。
这件事本与她无关,来此之前她也没想好是否真的要亲手杀死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人。但翟家三十余口人的性命毕竟葬送于玉狐刀仙之手,如果不报复她一下显然对不起那些屈死的亡灵。
沐子衿把青鬼剑竖在身边,蹲下身对玉狐刀仙说道,“有件事我还是告诉你吧。十年前,我师父途经此处偶遇翟玉楼,是他提出要我师父杀了他。”
“不,不对!把碍事的人都杀死之后,我和翟郎一起逃离了那个家。我们终于能如愿生活在一起,他又怎会轻生?”
沐子衿摇头轻笑,“翟玉楼不仅要我师父杀死他自己,还要他杀死你。所以今天委托我来杀你的人,其实是翟玉楼。”
“不……不会的!翟大哥不会这样对我,他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哪怕知道我是谁,他也没有像别人一样怕我、厌我……他还把我带回家介绍给他的家人和弟弟……”她突然面如死灰,抓住沐子衿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沐子衿扬起手中的画,“这幅画是跟翟家家产保存在一起的。若不是翟玉楼亲自把藏宝地点告诉我师父,我又怎能轻松找到你们挖了两个月也没找到的东西?”
玉狐刀仙跌坐在地,面孔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片刻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她发出了一声如动物般惨厉的嚎叫,那声音摧心剖肝,让闻听之人脊背上一阵冷彻。
“既如此,”她嘴角掠过一抹微笑,“那我便更不能离了他了。”
说罢,她以全身之力撞向沐子衿身侧的青鬼剑。
青鬼锋绿,玉狐血红。她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再也没有起来。
男子走到她的尸身旁边,默默俯身,将她的头揽入怀中。他满脸泪水,却没有抽泣之声。
“想报仇吗?”沐子衿问他。
“她罪恶滔天,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男子声音之中竟有一丝释然。他沉吟片刻后抬头说道,“女侠可愿和我做一个交易?”
沐子衿示意他说下去。
“你放余下这些人一条活路,把你手中那幅画留给我。而我会跟你一起去府衙,把她的尸首和犯案经过全都交待出来,了结这些年与她相关的所有未决之案。”
“那些西域流民就白死了吗?”李思摩走上前去,拔出他的短刀。
“杀害他们的只她一人。其余这些人,不过是为了寻找财宝临时找来的村民,罪不至死。”男子解释道。
那些人的确不会武功,恐怕如他所说只是被胁迫的村民而已。而且听玉狐刀仙刚才所言,眼前这名男子也曾劝阻她大开杀戒。
沐子衿把李思摩的手按了回去,“你提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但我要知道你想要这幅画的理由。”
男子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叫唐焉,是碎风刀罗刃的弟子。玉狐刀仙既是我师姐,也是师父的女儿,她真名叫罗妗。
“我师姐得碎风刀真传,武功造诣远高于同龄人,但却因为天生面容娇美,常常无端受人调戏。她二十岁那年遇到了当时风头正劲的沙罗门少门主冯择,他们仗着人多,当众欺侮师姐。我虽然拼尽全力抵抗,但因为技不如人,最终还是没能保护好她。”说到这里,唐焉的声音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
“后来我师父得知此事,为替师姐雪耻,他和冯择定下了生死决斗。但在比武时,他却因为遭人暗算而当场毙命。由于对方设局巧妙,武林中没人愿意承认我师父乃蒙冤而死。我和师姐虽然报仇心切,却无力手刃仇家。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复仇的机会还是出现了。师姐因为憎恨自己那张总是惹祸的脸,不知从哪里学来一种高超的易容术。自那之后,她凭借易容的本领,将当时欺侮她的那些人逐个杀掉。最后轮到冯择时,他因为提前获知情报做好了准备,只瘸了一条腿,但师姐却身受重伤。好在冯择后来竟被他的亲弟弟杀死,也不失为一种报应。”
唐焉露出解恨的表情,沐子衿却不觉得让她所见过的冯毅留在世间是一种更好的情况。
“那时,师姐因为精湛的易容术和高超的刀法早已扬名武林,江湖人称‘玉狐刀仙’。虽然听起来威风,但人们却只将她看做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罢了,只有翟玉楼不同。”唐焉苦涩一笑,继续说道,“在养伤期间,她认识了那个男人。他确实是个奇人,世人都惧怕我师姐,但他即便知道她的身份,却仍像对普通人一样待她。师姐在遇到他之后复仇的心思越来越淡,开始羡慕起普通人的生活。我当时觉得,师姐如果可以借这个机会退出江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后来,她经常出入翟府,你手中的画便是那时画的。翟玉楼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弟弟,想要撮合他们二人,但师姐却觉得他这样做是为了把她留在翟家长相厮守。在新婚喜宴上,她向翟玉楼表明了心意,却被他当场拒绝。师姐不相信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便将怒火转移到翟家人身上。”
唐焉沉默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说了下去,“婚宴当晚,她把迷药滴入喜烛之中,让全场宾客陷入昏迷,唯独用解药叫醒了翟家人。她当着翟玉楼的面,把他全家上下三十几口人残杀致死。我因为有武功底子没有彻底昏倒,但却无力阻止她。后来她找了两具身形与她和翟玉楼相似的尸体,换上衣服砍掉头颅后带着神志不清的翟玉楼离开了。
“等我再次找到他们时,翟玉楼已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师姐有一种名叫离魂散的药,只要吃了这种药,刚死不久的人也能重新喘气,只是身不能动、口不难言。我对她说,这样活着翟老爷是不会愿意的。但她却说只要能和她相依相守,他不会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
“为了防止以前见过她的人认出她来,她把自己的面皮割下,把另一个人的脸永远贴了上去。这张脸属于滇州永春阁的花魁,师姐之所以要用她的脸,是因为翟玉楼每次去永春阁吃酒都会点名要那个花魁作陪。”
沐子衿低头看向罗妗,虽然她的脸艳若桃花,但却似死物一般,毫无生气。
“这就是我想要留下那幅画的理由:我师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没了,而那幅画是唯一能纪念她的东西。”
“你们既然已沉寂了十年之久,如今为何要回来?”沐子衿问道。
“师姐自从那夜离开翟府,从未想过要回来。但两个月前翟玉楼咽了气,在那之后她就说翟郎托梦给她,要她回玉几岛上取一样东西。”唐焉笑了,眼中却有泪,“当时我就觉得此事蹊跷,如今想来,这大概是老天爷的意思。”
苍天有眼……沐子衿不信,除非老天爷姓李。
“女侠,我还有一事相求。”唐焉手指玉狐刀仙使过的那柄刀,“我师姐已死,那刀你们拿去吧。”
沐子衿走过去,捡起了那柄看似普通却寒气逼人的长刀,问道:“此刀何名?”
“切梦。”
沐子衿摇头,这名字不行啊,不好养。她把刀递给李思摩,说道:“这把刀是你的了,从此以后它就叫…”她皱眉沉思,忽然想出一个好名字,“劈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