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泽县哪怕只在滇州看,也不算是什么大地方。这里县衙编制有限,上至县令下至衙役,算在一起统共不过十五人。这也是为什么明知有一伙可疑之人潜藏在玉几岛上,县衙也迟迟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就凭他们几个人,打也打不过呀!虽然县令已向州府报告过此事,但由于死的只是西域来的流民,所以左等右等,他也没等来上头的确切答复。
但今天一早,玉泽县县令王诘却开门见喜,一个多月来令他头疼的玉几岛歹人竟然自投罗网。更令他欣喜的是,十年前翟家那宗悬案竟然也有望一并结案,这是双喜临门,不不,简直就是飞来横福!只是,给他带来好消息的那位姑娘,却怎么看都有点可疑。
她虽然不施粉黛,身上穿的也像是别人穿了一辈子的旧衣服,但粗服乱头不掩国色。王县令虽然只是一介县令,但市面还是见过一些的,像这种姿色的女子,若想在滇州做个花魁一定是轻而易举。若拿正派女子做比的话,不好意思,王县令级别不够,宫中的娘娘他没见过。但若非要他猜,如果长成这样还不够格进宫服侍皇上的话,那陛下的要求未免也太高了。
“王县令,我刚刚说的,你都听懂了吗?”那名女子立于堂上,在那个名为唐焉的案犯的佐证下把案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这民女,虽说你立了大功一件,但在本县的县衙之上你也不能不守规矩,还不赶紧跪下!”王县令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两侧衙役,示意他们上前维持府衙秩序。但衙役也不是傻的,县太爷能看见她身后背着的那柄青铜大剑,难道他们就看不见?再说了,她一个人就制服了两个江湖高手和那么多人,就算她此刻突然决定把县衙掀了,说实话,他们也没什么办法。就这条件,老爷还想惹她不痛快?
“算……算了,本县不与你一介草民计较。”王诘颤颤巍巍地说,衙役们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说让我把其余人放了,那是绝对不可以的!犯罪者就要服法,怎能因为你来求情,我就网开一面?如此一来,王法何存!”王县令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胆气。
王诘心里清楚得很,虽说他此刻解决了一个治安问题,甚至还为一宗悬案找到了真凶,但结案时,他却连一个能当众受罚的活人都没能交出去,这叫他如何跟上面交代?所以就算心里再害怕,他也下决心绝不松口,一定要把那个自称凶手师弟的刀客和其余九人全部交给太守大人。只有这样,他的这份功绩才算是做得完满。
女子微微一笑,眨眼间就到了王大人身侧。王县令和衙役们虽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所有人都选择按兵不动,无人出声,更无人阻拦。
她俯身在王县令耳畔轻声说道,“我在翟府上找到一个账本,里面记录的是灭门案发生之前,翟府所有银钱的来路和去向。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王诘转头看向女子,虽然她笑靥如花,但看在他眼中却比青面獠牙的罗刹更加恐怖。
“那……那是,翟玉楼从我这里购买字画的钱……”王县令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听不太清了。
“这些话我自然是信的,只是不知道御史台的大人们听不听得进去。”她轻轻一笑,复又安慰他道,“如果你想要仕途通达,其实我这里还掌握主犯的其他一些犯罪证据,比如,多年前永春阁花魁暴毙一案滇州府尚未侦破,这样的悬案若能由你解决,想必是大功一件,不知王大人是否感兴趣?”
王诘再次睁大眼睛看向说话之人,此时他心中除了恐惧,还生出一丝钦佩。在这个由男子掌控的世道上,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如此大胆地利用规则达到自己的目的。想到此处,他心中有了主意。他愿意暂且把此人的女子身份放到一边,只把她当做一个值得合作的人。
“本县愿意配合。”他一边说,一边朝她点了点头。他会想办法利用各种手段把案件打点好,因为他王诘也是一个值得合作的人。
“很好。”女子面容和煦,从怀中掏出两张纸,一张地契一张房契。“那便在这上面盖印吧,我名字已经签好。”
王县令一看,那两张文书分别是玉几岛的地契和翟家旧宅的房契。上面写明,如今那座岛和那座宅子已从翟玉楼名下转移到了“金子慕”名下。
“…金子慕?”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正是。”女子拍着胸口朝他微微一笑。
王诘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而且这份财产还有不少人惦记着,但现如今他已没有反悔的余地。俗话说得好,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正打算把她的请求答应下来……
“另外,还要给我和那个孩子立一个户口。”还没等王县令反应过来,她就朝那个西域男孩说道,“告诉大人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把右手放在心口上,鞠了一躬:“李思摩。”
王诘看着这个明显不是汉人的孩子,内心陷入他职业生涯的最大斗争之中。他作为地方官,虽然说不上有多清廉,但危害百姓的事从未做过,违法乱纪的硬伤更是一个没有。现如今,他真的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这两个来路不明之人立下户口吗?
“记好了吗?”
“记……记好了。”王县令决定上船,至于这究竟是一条什么船,只能等以后再慢慢弄清楚了。
***
沐子衿办好了自己的事,又配合王县令把与案件相关的证据交代清楚后,就离开了玉泽县县衙。
他们刚出门没多久,一声刺耳的驴鸣传来,惊得唐焉的马前蹄掠起,原本揣在他怀中的那幅画也随之掉落在地。唐焉正欲下马拾画,却有一人在他之前捡起画来。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拾画之人打开画轴,兀自念道。
沐子衿之前在看这幅画时,没注意到里面还有一首诗。她迅速跳下马,赶在唐焉之前绕到画前,盯着那首诗下面的落款细看。如果这首诗是翟玉楼所题,那么事实难道真如罗妗所说……
“是翟玉楼的印,没错。”跟她一起看画的人说道。
沐子衿转头一看,此人书生打扮,面目清秀,身上穿着一件浅灰色布衣,破旧程度与她旗鼓相当。她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哦,抱歉了。”不知那书生是忽然意识到自己拿着别人的东西看了半天很不礼貌,还是用余光瞟到了唐焉要杀他的眼神,这才终于把画收好,送回到沐子衿手中。
沐子衿把画还给唐焉,听到身后书生说道:“如此说来,二位就是今晨将玉狐刀仙捉拿归案之人?”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唐焉语气不善。
“二位莫要误会,我没有恶意,只是怕玉泽县县令未按照‘悬恶榜’第三十名通缉恶人的标准支付二位赏金,故而提醒一下。”书生声音明亮,说话慢条斯理。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沐子衿似乎在哪里听过。
“二位莫非不知?无妨,我说一下二位就知道了。这‘悬恶榜’上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江湖中人,榜上之人以武犯禁,来无影去无踪,让官府很是头疼。于是自大禹开国以来,官府为了鼓励江湖人士自清自查、剿灭败类,就依照这些人的作恶程度和击杀难度排了这么一个‘悬恶榜’。上榜之人罪恶昭彰,人人得而诛之。不过现在看来,刑部对‘悬恶榜’的宣传还远远不足,比如你们二位不就对此一无所知吗?”
看那书生一脸春风得意的神情,沐子衿不禁暗赞他真是一把作死的好手。他那头灰驴身上一左一右绑着两个装书的竹筐,竹筐外包着一层防雨的油纸。沐子衿一边朝驴的方向走去,一边听着书生继续喋喋不休。
“……二位捉拿到的这位‘玉狐刀仙’也是在悬恶榜上停留很久的人物。她最开始上榜的位置在第十一名,只是因为近几年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所以排名才跌落至三十位。若是二位再早一点抓住她,恐怕赏金就不止现在这些了。另外,你们是否好奇,官府在排名时为什么没有把翟家灭门案也算在她头上?这样玉狐刀仙的排名不就更靠前一点了吗?很遗憾,她虽然很早以前就是这件案子的最大疑犯,但无奈人证物证都不足,所以在将她捉拿归案之前,她的作恶等级只能根据她之前犯下的命案来计算……”
沐子衿感觉自己要是再不拦住他,唐焉可能真的会一不小心把他剁了。她指着竹筐里的一大摞书问道:“这些书都是你的吗?”
书生转身朝沐子衿轻轻一揖,答曰,“在下不才,此书确为萧某所作。”
沐子衿拿起一本《大禹地理:扬州篇》,又看了看他,忽然恍然大悟。她想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