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下,深夜的月海晶莹剔透,仿佛一块巨大的琉璃,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它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因为看不清、摸不透,反而让人无法移开眼睛。金色的月光照耀在这片海上,不像是要帮人指路的慈悲神明,倒像是会引人走上歧途的魅惑仙子。
萧岑征沿着月海岸边独自漫步,在他撰写《大禹地理》的这些年里,很少有机会能像现在这样安心地欣赏美景。他四海为家,走遍了大禹的山川湖海。他去过黄沙漫天的柱州,那里的集市热闹非凡,聚集着长相奇特的各色胡人,但一到了人迹罕至的戈壁,秃鹰和白骨就成了天地间的主角。他去过面朝大海的青州,那里的人们世世代代依海为生,但哪怕造出再大再坚固的船只,每年出海仍然有人再也回不了家。几年前他还去过滇州深处的山林,那里有生活习惯与中原迥异的侗族和瑶族,他们与虫为伴、以蛊为药,害人与救人只在一念之间。
他靠着撰写《大禹地理》不多的稿费和一路说书赚来的钱走南闯北,虽然不能说衣食无忧,但至少勉强够他吃饱。对于他来说,这便已经足够。
敢问世间能有几人不为功名所累?上至皇帝,下至乞丐,为了吊在眼前的胡萝卜整天像驴子一样费心费力。他却能恣意遨游世间,天蓝蓝,水泊泊,归来闲枕白云卧,如此畅快活法,他萧岑征千金不换。
但逍遥如他,每当到了一个新地方,却仍然时不时被一个想法所纠缠:他爷爷会在这儿吗?
萧岑征的祖父萧子夜是前朝第一工匠,曾被舜冥帝御赐为“巧圣先师”。书中记载,他用木头做的喜鹊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地。
舜朝覆灭后,禹高祖林炯曾请他出山担任工部侍郎,住持营造事务,但当时只有四十岁的他却以年事已高为由,拒绝了高祖的邀请。在此之后,他就像一个寻常老人一样在家种田,萧岑征父母死后,又一个人抚养他长大。
萧岑征记得自己六岁时,曾经从河里捞上来一条小鱼养在家中。小鱼吃得很少,他担心那是因为鱼儿没有伙伴的缘故,于是经常坐在那里陪它。一天,他爷爷发现了他的心思,便拿起一根木条和一把小刀,花了一个时辰做出一条小木鱼。
那条木鱼虽然做得惟妙惟肖,但拿在手中还是能分辨出真假。看他有些失望,爷爷对着木鱼吹了一口气,再将它放入水中。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萧岑征直到今天仍然记得:那条刚刚还一动不动的木鱼突然像活了一样在水中来回游动,任何人如果只用肉眼根本分辨不出那是一条用木头做成的鱼。
后来,他的那条小鱼死了,爷爷做给他的那条木鱼也不知所踪。从此以后,爷爷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小玩意儿,无论他描绘得如何绘声绘色,也没有小伙伴相信他爷爷真的做出过那样一条木鱼。
在萧岑征十四岁那年,萧子夜突然消失了。他在家乡找了个遍,却没有一人见过他爷爷。他想,得去更远的地方找找看,于是便带上爷爷留下的书,踏上了寻找他的旅途。
不知不觉中,萧岑征的脚步已走遍大江南北,从家里带走的书也早已读完。十二年过去了,萧子夜如果健在,如今已有八十八岁高龄,能找到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每次遇到通晓奇门机关的工匠,萧岑征都会向他们打探有关爷爷的消息。起初还有一些老工匠听说过他爷爷的名字,但慢慢地,当他向别人提起“萧子夜”时,人们就只会摇头说不认识。
但是上个月在扬州,他却忽然在另一个人口中听到了“萧子夜”这个名字。那是在扬州界内的茯苓县内,虽然他不抱太大希望,但仍像往常一样寻找当地的能工巧匠。多方打听后,他寻到了一家面具店。
在那家店里,他遇到一位干枯的老人。老人似乎与他爷爷相识,而且对他极为敬重。他告诉萧岑征一句话,并要他来滇州找他爷爷。
萧岑征对他的话将信将疑,有关他爷爷的记忆已随时间变得模糊,甚至真假难辨,但萧岑征还是来到了滇州。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了却自己的心结,但除此之外,那位老先生跟他说的那句话也令他惴惴不安……
他踩在浮桥上的脚突然一滑,还没来得及叫喊,他就掉进了水中。
此时天色已深,水下更是黑漆漆一片。他手脚并用,在水中使劲扑腾,但就像悬浮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空间中一样,他什么都抓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陡然吸进一大口水,水透过鼻子进入他的身体,一种陌生的恐惧感侵入他的内心。
情急之中,他的手碰到了一样东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紧紧抓住那个漂在水上的圆柱形物体,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拉,但因为动作过于慌乱,就连那个东西也被他一起拉进水里。水没过他的头顶,活下去的希望跟他的身体一起向下沉陷……
“你能不能别乱动!”一只手抓住了他。
他抬头一看,月光扑面,一位仙子立于水上,单手把他从水中提起。
“抓紧衣服,免得一会儿我手里只剩下衣服。”她提着他的后衣领,回眸一笑。直到这时,他才认出她正是前几日收留他在玉几岛上暂住的金女侠。
再看之下他才发现她并非立于水上,而是踩在他刚刚抓着的那根竹子上,不知用什么方法像行船一样驾着竹子驶向玉几岛。
登上一座面朝月海的露台后,萧岑征累得跌坐在地。他虽然浑身湿透,心中却涌起一股死里逃生后的喜悦。他仰起头,对着月亮说道:“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她朝他扔过来几件旧衣服和一块手巾,“你把身体擦一擦,把干衣服换上。”
“谢女侠救命之恩!”说罢,萧岑征用尽浑身力气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你就在这里换,我有话跟你说。”
萧岑征心中一凛,愣在当场。
玉几岛的主人轻笑一声,转过身去。
萧岑征心想,她要是真想把他怎么样,凭他的实力恐怕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他抬眼望向苍茫无边的月海,决定听从她的指令。他把身上的湿衣服都脱下来,正要换上干衣服。
“你上个月人可在扬州?”她背对着他走到露台边沿,望向远方。
“我…是在扬州。”萧岑征一边说一边忙着往身上套衣服。
她微微侧过脸来,“那你可曾见过一个……”她停顿下来,默默思索了半晌后说道,“一个年轻男子,个子高高的,脸上有胡子。”
萧岑征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着着急急开始套裤子,“那样的人,还是挺多的,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特征?”
“正是如此,问题就在这儿!”她突然转过身来。
萧岑征此时刚穿上一条裤腿,被她一吓,顿时失去平衡再次跌坐在地。
她立即转过身去,萧岑征一边继续穿裤子,一边心生愧疚。毕竟人家也是一个年轻女子,就算身手再好,此刻大概也同他一样窘迫难当。她的背影微微颤抖,萧岑征刚要道歉,却见她突然笑了起来,还笑得前仰后合。
萧岑征赶紧默默把衣服穿好,站起身行了个礼,“女侠要是没有别的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刚转了个身,她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道,“先生请坐,我正事还没说呢。”
萧岑征被她迫得坐了下来。她的脸在月光下莹莹发光,让人无法直视。萧岑征心中惴惴不安,索性低下了头。
“萧先生可愿意留在此处,帮我管理这座宅院?”
萧岑征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说,留在这里做管家?”
“正是。这里十年前发生过灭门惨案,前一阵还死过人。就算我愿意花钱,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愿意帮我做事的人。只有读书人不信怪力乱神之说,所以我想请萧先生留下来。”
萧岑征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也会有求于他。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读书人不屑于为吏,有朝一日你若考取了功名,别说富商巨贾,恐怕连官宦世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我做。”萧岑征没想到自己竟答得如此之快,不过既然他要留在滇州寻找爷爷,留在这里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萧岑征见她一脸诧异,定了定神,徐徐说道:“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我对功名没什么兴趣,只求一个自由,想留就留,想走便走。”
“可以。”她微微一笑,“若是你想走了,提前知会我即可。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
“何事?”
“教李思摩识字。”
“就是那个西域孩子?”
她点了点头。
萧岑征曾在柱州见过不少像李思摩那样的西域流民,他们虽然眼神凶狠,但其实只是遭遇过太多磨难的普通孩子而已。人性本善,如果加以引导,他必能摆脱本来命运中仇恨的桎梏,拥有更加自由的人生。
“可以。”萧岑征点头。
“既然如此,萧先生明天便开工吧。”她站起身愉快地说道,“这座大宅虽然年头久远,但只要修缮一番便可恢复当年的风貌。你在整理的过程中,顺便也把各个院子收拾一下,没有用的东西找时间丢了。另外,我看这里原来有一座花园,你别忘了找花匠种上一些鲜花,至于品种嘛,就要山茶、龙胆、绿绒嵩……”
萧岑征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得这么快了。
她嘱咐完这些琐事之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对他说了一句:“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这是他刚刚念的那首诗的后半阙。萧岑征望向月海的尽头,即使他今夜差一点葬身于此,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对这片海的憧憬,他仿佛总能听见天海相接之处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或许,这才是他决定留在此地的真正原因。
“从此以后,这座大宅就不能再叫翟府了,不如你给它取个名字吧。”金岛主转头对他说道。
既然这片通往月色的小小露台才是这座大宅的灵魂…萧岑征想起这个庭院门口挂着的那张老匾额,抬头说道,“就叫紫金堂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