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藏经阁的轩窗照在她身上。她睁开眼,看到身旁的小和尚睡得正熟。他的睫毛长长的,眉毛像是画上去的,怪不得人人都叫他菩萨。她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他白净的小脸,指尖触感软软的。看他没有反应,她胆子越发大了,这一次她用手指肚掐了掐他的脸颊,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她凑上前去,想要亲亲他的眼皮,他却突然睁开眼。小和尚一瞬间长大,变成了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她伸手去拉他,他却对她摇了摇头。
她不解其意,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她的话语一出口便被风吞没,没有留下任何声响。正在这时,一个人应她的召唤而来。他笑着朝她伸出手,但那只手上却满是鲜血。他打开手掌,里面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不知为何,她知道这颗心属于一个男孩。
她把手伸到背后,拔出了剑,但剑在她手中却化为齑粉。
他朝她走来,每走一步就有一个人倒在血泊之中。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她时,小和尚挡在她身前。她看见他光滑的头顶、洁白的脸颊、干净的衣服,慢慢被红色浸染,直到变成一个血人。
她伸出手,想要帮他擦拭血污,却发现自己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
沐子衿忽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人,见她醒来急忙探过身子,“我的天,你可算是醒了!”
无需看清他的脸,只要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足以把她从任何阴霾里拉出,“你怎么来了?”
岳当空起身去给她拿水,“那还用问?自然是……”他没有往下说。
“……李思摩?”沐子衿刚刚有些温暖的内心,瞬间又掉进了冰窟。她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倒在了她面前。
“师父!”房门啪的一下打开,李思摩从外面冲了进来。他的眼睛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麦色的皮肤透出健康的红色,只是他胳膊上还绑着一些纱布,看起来还有一些外伤未愈。
沐子衿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确定她不是在做梦。
“因为你让我把那件蛛丝斗篷穿在里面,所以我的伤不重,但你却受了重伤。”李思摩低下头,眉毛拧成了一股麻绳。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眼中已不再有犹豫,“师父,我不回西域了。”
“不回西域了?”沐子衿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李思摩之前不是说要回西域为父母报仇、阻止叔父的阴谋吗?怎么才过几天就改了主意……
“我睡了几天了?”沐子衿抬头问岳当空。
“三天。”岳当空脸色一沉,“你是在等他回来吗?”
沐子衿虽然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问题,但在内心深处她可能确实在等他回来,无论他是胡悠、林煜,还是菩萨。
“他就把你扔在那里,你还指望他回来?”岳当空指着门口大声吼道,“我赶到的时候,你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不过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要不是我一直在距离那里十里的地方打转,你也不会伤成这样。”
沐子衿忽然想起一件事,“你当时是在那里往东北十里的地方吗?”
岳当空憋着怒气点了点头。
“看来纪统领是知道你在那里,所以才想办法偷偷告诉我,如果有可能的话,让我往你的方向跑。”想到他的惨死,沐子衿心中又蒙上一层阴影。
岳当空终于冷静下来,重新坐到她的床边,“最后告诉我你所在位置的人也是纪风扬,要不是他临死前发射了一只信号弹,我可能还要再耽误一些时间。不过说实话,以杨柒潇现在的武功,就算我及时赶到拼死一搏,也没有救下你的绝对把握。你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剑气不知为何没有伤及你的心脉。”
被冰冷的剑气穿透的感觉她至今仍然记得,同样忘不了的还有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来世再见。”
既然她没有死,那么来世又是何世?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最好知道。”岳当空眼中闪过一丝忧虑,“这几日西域动荡,页利可汗举兵南下,以日行百里的速度向大禹边境逼近。朝廷已派出最精锐的骑兵龙骧军前往柱州支援,那个人……最近应该不会回来了。”
仿佛一块巨石陡然砸在沐子衿心上。她是谁?她是玉几岛的主人,紫金堂的堂主金子慕。她有钱,也有能力,如今她唯一的徒弟安然无恙,她有自信就算大海上掀起滔天巨浪她也可以保得自己那一叶小舟平安。如果是这样,她的心为何会如此之疼?
一个红衣人出现在门口。
沐子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却见他依然笑吟吟地站在那里。
她掀开被子跳下床,直朝阿九奔去。跑到一半她才记起自己尚未完全恢复,她脚下一软正要跌倒,阿九一把将她扶起。她的鼻子刚巧贴在他的衣领上,虽然以前他身上那种名贵的檀香味已不复存在,但他独有的似草露般清新的味道依然还在。
她站直了身体,细细端详他的脸。他还像以前那样好看,只是皮肤粗糙了不少,而且左脸上还多了一张面具。
“马六那小子硬把我给拖出来,说要是找不到你给他解蛊毒,他就要没命了。”阿九皱着眉,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沐子衿噗嗤一笑,笑着笑着,却突然想哭。她趴在阿九怀里放声哭了起来。她知道李思摩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定正手足无措,而岳当空以后少不了拿这件事取笑她,但她就是停不下来。她的眼泪连同鼻涕、口水一起扑簌扑簌往下流,堵得喘不过气她就用阿九胸前的衣襟抹掉再继续哭。
直到累得再也哭不动了,沐子衿才松开阿九。她感觉心里的阴云似乎移开了一些。
“两位能否先出去一下?”阿九对岳当空和李思摩说道。
“我凭什么……”岳当空刚要争辩,沐子衿看了他一眼。岳当空像是瞬间看懂了她的心思,没有再多言,拉着李思摩一起走出屋子。
阿九把被她哭湿的红色外衫脱下,放在一边。沐子衿看着他那只琥珀色的眼睛,又看了看他脸上的面具。
可能他发现了她的疑惑,伸手脱下假面,露出他现在的脸。假面遮盖的是他失去的左眼。他那双曾经美得不似凡间之物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只,另一只则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阿九用手摸了摸那个黑洞,“逃跑时被流矢所伤。”说罢他正要重新戴回面具,却被沐子衿拦住。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那空洞的眼眶。
“对我来说这是好事。”阿九微微一笑,“以前有人爱我爱得死去活来,我也曾经沉醉于这种迷恋。直到见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世人只是把自己的欲望和想象投射到我身上罢了。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我的价值,但对我而言却毫无意义。现在的我,只为自己而活,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我找到了自己。”
阿九像上次分别时那样,扶住沐子衿的肩膀,让她看着自己,“上次分别时我就问过你,今天再问你一遍:你想起自己是谁了吗?”
她是谁?
她曾经是一个孩子,给周围人带去麻烦,也带去欢乐。在她第一次感觉到孤独时,一个名叫菩萨的男孩出现到她身边。她拼命想要留下他,但他最后还是消失了。只是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这份眷恋或许会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
几年后,一个少年来寻她。她虽然不知他是何人,却因为一种不同于童年感情的吸引,决定跟他去任何地方。于是他们来到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皇宫。从此,他把她看做他全部的快乐,而她除了自己的痛苦外却无暇他顾。
又过了几年,她离开了皇宫,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她以为自己终于自由了,但在世间兜兜转转了一圈后她才发觉,原来她的心一直停在那里。他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来找她,这一次她认出了他,却没有把他拉上岸。她曾以为他是一棵参天大树,但现在她知道,他是一颗在大海上孤独漂泊的浮子。不知为何,只有她认出了他本来的样子,也只有他能看见真正的她。
沐子衿心头的阴云彻底散开,阳光无遮无拦地普照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上。
“看来你想起自己是谁了。”阿九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沐子衿开门把岳当空和李思摩叫了回来。
她对李思摩说:“我希望你能尽快回到西域。”
“可是……”
“我不会说这是为了你好,因为这趟路上你会遇到很多危险。所以这不是我的命令,只是我的愿望。”
她又转头看向岳当空,“我要阻止战火蔓延。”她不仅要保得自己那一叶小舟平安,还要阻止滔天巨浪。
“你?你能做什么?”岳当空假笑了两声,但意识到她没在开玩笑后突然紧张起来,“再说了,长雪大哥现在就在柱州,你又何必自己跑去那里?”
“我不去柱州。”沐子衿看着他脸上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为难表情,笑着说,“我要回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