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在见不到太阳的极北寒门有一条烛龙。他人面龙身、目光如曜,睁眼即昼,闭眼即夜,他的目光就是北地唯一的光辉。
金州人相信,一到冬天烛龙就会变得非常懒惰,有时一整天都不睁眼,所以这里的白昼才会如此短暂,甚至有时会完全消失。而烛龙一旦睡熟了开始打鼾,天际就会出现变幻莫测的奇光异彩。
新年第一天,沐长雪站在云台寺背后的云台之上,和金州百姓们一同观赏这样一场奇景。跟不时爆发出欢呼声的人群相比,他显得怅然若失。因为明日他就要赶赴柱州,到远在西域的安西军中任职。
柱州与贵霜、龟兹、大石等国相邻,彼此关系阴晴不定,相互之间常有战事爆发。这一点和长年秣马厉兵的镇北军倒是颇为相似。在镇北军中效力的大多是北地之人,而安西军大部分也由西域人组成。人只有在保卫自己家园时,才会有万死不辞的觉悟。
沐长雪不禁想起那几个从外地来镇北军任职的将官初来金州时受到的捉弄,现在轮到他去别人家做客了,不知道西域那边有没有教人冬天舔盔甲的同袍。想到自己将要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沐长雪虽然心中苦涩,但他最担心的却不是自己。
此次他去安西军中任职,是煜帝的命令。
事情的起因,是半年前宰辅张本兮参苏黎染的奏折。奏折上说,赣州通判苏黎染在为水患申报赈灾拨款时少报了二十万两银子,因此导致救灾延误、百姓流亡。故张大人恳请皇上下旨彻查此事。
这件事本来与沐长雪没有关联,甚至在调查结束后,苏黎染的责任也不大。但是在彻查赣州官府账款的过程中,却发现五年前府库中有一笔去向不明的款项。而要说清此事,就要从沐长雪少年时说起。
沐长雪九岁时,他最喜欢的爷爷沐成晚战死沙场。从此以后,他便再也听不到爷爷爽朗的笑声、不能跟他一起偷跑出去吃烤鸡,也不能坐在他身边听他讲以前上阵杀敌的故事。人们都说沐成晚为国捐躯,死得其所,但作为沐家人,沐长雪知道爷爷的死另有隐情。
从那之后,沐长雪从一个天真的孩子变成一个沉默的少年,虽不至于怨恨皇帝,但至少对朝廷充满不信任。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军队这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在战场上很容易分辨出谁是战友、谁是敌人;但在朝堂之上,他却无从知晓敌人在哪、朋友是谁。
然而沐长雪的父亲、如今的镇北将军沐远洲却希望他能在考取功名后留在朝中。沐长雪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一直用功读书,五年前,他终于通过科举考试并取得举人资格。
依大禹律,凡科举考试取得举人名次者,经当朝官员举荐,即可入朝为官。对于像沐长雪这样父辈世代为官的家族来说,举荐不是难事。不久之后,沐长雪就获得了赣州通判这一职位的举荐。但他真正想做的并不是入朝为官,而是从军打仗,他想像父亲和爷爷一样镇守边关。
就在沐长雪踌躇犹豫之际,执意要他入朝为官的沐远洲却突然病倒,群龙无首的镇北军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有人能稳定军心。在与军中将领商议后,沐远洲终于同意让儿子回镇北军中任职。
与此同时,朝廷官职举荐既已得到批准,沐长雪便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赣州。上一任即将离任的赣州通判受沐远洲所托,在本来的职务上多滞留了一阵,在沐长雪暂时接任赣州通判的半个月内实际处理公务。等到下一任赣州通判到任,沐长雪终于得以返回金州,正式在镇北军中任职。
靠着实打实的战绩,沐长雪在五年时间里从军中一名普通校尉做到了从四品上的宣威将军。战功要通过战争来获得,但只要有战争,镇北军中就会有人死去。沐长雪目睹过无数同袍在他眼前牺牲,他唯一想做的,就是留在这片流淌着他们鲜血的土地上,替他们守护北地的百姓。
但一个月前的那纸调令,却让他和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失之交臂。
本次赣州的账务彻查所找到的款项亏缺恰恰发生在沐长雪逗留赣州的半个月期间。上一任赣州通判已在三年前因病去世,而下一任通判则一口咬定对此事一无所知。经过赣州太守的一番调查,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可以证明沐长雪挪用公款,但他无疑是最大的嫌疑人。
朝野上下因为此事争吵不休。以张本兮为首的一部分朝臣认为,应该严惩包括沐长雪在内的涉案官员,以儆效尤。而另一部分朝臣则认为此案应该以事实为准,忠臣蒙冤不免令人寒心。知道沐长雪为人的金州百姓和镇北军将士为此愤愤不平,直指朝廷奸臣当道、陷害忠良。
沐长雪很清楚以张本兮为首的朝臣的意图。他们真正想做的,是切段以世袭为本的边疆长官确立传统。
在大禹建国之初,与高祖皇帝共同打天下的左膀右臂均被安排在大禹最危险的边疆镇守国门。高祖皇帝几次三番下旨要册封以沐成晚为首的肱骨将军们以王侯之位,让他们的子孙承袭爵位、世代荣耀。但第一代镇北将军沐成晚却回绝了皇帝的旨意,同时一并堵住了他人的封侯拜相之路。
就算封疆大吏们没有爵位,边疆地区防御任务重、兵源主要来自本地等问题还是让这些最高将领们掌握了极大的权力。无论是安西军还是镇北军,当地将军和太守的更替实际上都是父子相传。虽然这样做存在一些问题,但唯有如此,才能在最大程度上保持当地军队的忠诚度和战斗力。
“拥有权力,是一件危险的事。”两年前煜帝登基后提出册封沐远洲为定北侯时,沐远洲如此对儿子说。其实不用他说,在爷爷去世时沐长雪心中就已清楚。
沐长雪被调离北地虽非朝廷重臣们的本来目的,但的确是一步好棋。西域战事凶险,战死、病死的可能性极高。除此之外,他的安危也取决于安西将军仆兰巴齐的态度,而他的态度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西域可能从中获得的利益。
然而他心里更清楚的是,此时最凶险的地方不在柱州,而在金州。
沐家皇后夭亡的消息早已让金州百姓对朝廷颇有不满,此次朝廷对沐长雪的指控甚至让沐成晚死后军中产生的金州复国派死灰复燃。如果沐长雪再出什么意外,北地的民心和军心都将发生前所未有的动荡。而这正是别有用心之人的好机会。
煜帝曾命沐家找出金州的反叛势力,如今沐长雪虽已掌握了一些线索,但在找出背后真正元凶之前,沐家还不能打草惊蛇。
子衿“坠亡”一案的调查最近也有了进展。数日前,他收到从京城传来的密函:“知蛇头于何处,而不知蛇心。斩蛇头而蛇头又出,故诛心方可休。”虽然信上没有具体说明,但知道煜帝仍然在跟自己一起为这件事而努力,沐长雪心中便有了希望。
无论多么黑暗的长夜也一定有个尽头,就像烛龙无论睡了多久总会有睁眼的一刻。
“沐大公子,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没有姑娘跟你一起过日子?”沐长雪身边一位老太太对他说道。
沐长雪尴尬一笑。
“要是老婆子我再年轻个三十岁,哪里还轮得到其他姑娘,我一定非你不嫁!”老太太越说越起劲,仿佛又变回一个敢说敢做的泼辣姑娘。
“老婆子,烛龙酣咱也看完了,快回家吧。这天寒地冻的,再不回去孩子们要担心了。”一位老汉拉着老太太的手往回走,边走边和沐大公子招手告别。
沐长雪望着两个老人的背影越走越远,和一户户寻常金州百姓一起,汇聚成云台之下的万家灯火。那片灯火在极寒的黑夜之中闪着温暖的光,比极光更动人,比白昼更明亮。
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他们才是那条烛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