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从白天一直下到黑夜,此时已积了厚厚一层。
偌大的皇宫内,万籁俱寂。忙碌了一天的宫人们纷纷睡去,只有守夜人的灯还亮着。和烁公主是今天最忙碌的人之一,此时就连她也要出宫回自己的公主府去,但高高的轩辕台上却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身影孑然而立,正望向远处无边的黑暗。
“陛下,天寒露重,早点休息。”
“朕知道。姑姑今日辛苦,早些回去吧。”
林煜的声音像冬夜一样平静而冰冷,自从前皇后沐子衿坠崖后他便一直如此。和烁公主不知道今后他的心情是否会有所好转,但至少在六个时辰之前,冷清了三个月的皇宫终于有了勃勃生机。
官宦世家的如花美眷、王孙贵戚的金枝玉叶、远道而来的异国美女,不顾漫天飘散的雪花,全都一股脑涌入皇宫来参加长公主举办的赏雪宴。
长公主林烁知道自己不懂才情雅趣,不少书香门第的小姐私下里都开过她的玩笑。但无论是谁在明面上都不敢对她有丝毫不敬,因为她是先帝唯一的姐姐,当今皇帝唯一的姑姑。自打她认识林煜以来,他就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但对于无儿无女的林烁来说,关心她弟弟的儿子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为了让皇帝重新振作起来,公主早早便张罗起皇后国丧后的第一场宫中宴会。
后宫长达三个月之久的空虚,再加上煜帝在选妃一事上的让步,让这场宴会成为诸多皇妃候选人的必争之地。如果在以前,这类事情必定会引起煜帝的极大反感,但这一次他却表现出了默许的态度。朝野上下都猜测皇帝大概真的纳妃心切了,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说皇后陛下早夭对于大禹或许未必是一件坏事。
今天早上天空突然下起鹅毛大雪,但宴会并未因此而推迟。京城各个府邸的待嫁千金、暂住于鸿胪寺的异国美人全都一窝蜂似地挤到皇宫门口等候开门进宫。和烁公主站在皇宫门楼上迎接各位宾客时看到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顿时笑得合不拢嘴:有大雪天依然绫罗轻纱骑在马上的棕肤大眼美女、有穿着华贵礼服露着雪一般胸脯的罗斯美人,但更多的还是坐在轿子里不时掀起珠帘回眸惊鸿的大家闺秀们。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公主有些尴尬。
本来她计划在宴会开始前,先在聚贤殿内招待这些女宾,谁料天空突降瑞雪。虽然公主急中生智给宴会改了个“赏雪宴”的名字,但她却没有为此做好充足准备。聚贤殿高大空旷本就不易取暖,再加上前来赴宴的金枝玉叶们穿得又太少,没有轮上暖炉的姑娘们一个个都被冻得哆哆嗦嗦、花容失色。
和烁公主灵机一动,提议众宾客去皇宫内的校场蹴鞠。作为高祖林炯和真武皇后“糙养”大的女儿,这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她父母虽贵为大禹开国皇帝和皇后,但平民出身的他们在生活上并没有太多讲究。他们不欣赏古玩字画,也不懂得高雅的享乐方式,要说爱好,他们反而对兵书、剑谱、宝刀一类东西更感兴趣。和烁公主多少也继承了父母这方面的天赋,从小花在摆弄兵刃上的时间比吟诗作画多得多。
出乎公主意料,很多女宾在她提出蹴鞠的建议后,都露出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公主不禁心中纳闷,难道他们宁肯挨冻,也不愿意去操场上踢球?
“校场就在宴会厅和御书房之间,想必陛下等会儿也会从那里经过吧。”张宰辅的嫡长女张碧华说着朝门口走去,偷偷对公主眨了眨眼。刚刚推三阻四的大小姐们闻言马上跃跃欲试起来,摆明了不愿把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拱手让人。
碧华善解人意,多亏她解围公主才得以把这件事推进下去。林烁并非看不出,碧华自小倾心于煜儿,只是近年来碍于沐皇后专宠才没有入宫。作为最受瞩目的新任皇后人选,她自然也会参加蹴鞠,只是她娇弱的身体当真承受得了如此剧烈的运动?
操场上,众小姐们都摆足了架势,但很多人还没动几步,就已经累得娇喘吁吁。相比之下,一位脚步灵动的姑娘立刻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
她一身红衣,仿佛冰天雪地间一支如火的梅花精灵。鞠球划空而过,沿着一条弧线朝她飞来。她挺身跳起,在空中停球,香汗淋漓的冰肌玉肤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活色生香。鞠球顺着她的身体滚落脚边,就在她即将落地时,后背却撞上了一个人。她转身一看,立刻跪倒在地。
皇帝将她扶起,问道:“可有受伤?”
“臣女袁凤兰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治罪!”袁小姐说话时声音颤抖,满面绯红。
陛下朝她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注意安全。”
煜帝走后,校场上再无平静。刚才还各自为政的小姐们此刻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陛下离去的背影,有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凑在一起发出阵阵羞赧的笑声。
接下来,女宾们的热情更是超乎和烁公主的想象。按照她的安排,宴会进行当中宾客可以自发来到大殿当中展示才艺。她料想众目睽睽之下愿意主动上前表演的大家闺秀应该不会太多,毕竟她们自幼受礼法约束,怎会跟戏子似的在男子面前唱歌跳舞?但事实远远出乎她的意料,为了争夺在陛下面前展示的机会,有几位平时看起来端庄贤淑的小姐居然差一点就大打出手。
好在表演开始后,人们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去。来自大石国的美女穿着半露的薄纱在大庭广众之下跳了一段香艳无比的飞天舞,把各位闺阁中的小姐们看得脸红心跳。安西将军孙女仆兰月娥的剑舞《剑器行》则把宴会推上高潮,她随着铿锵的战鼓声踏歌而舞,动作柔中带刚,观者无不心神荡漾。
但无论如何惊艳的表演,煜帝脸上都不曾出现一丝波澜。直到袁凤兰来到大殿中央,唱了一曲《迢迢牵牛星》,他脸上才稍微有了些笑意。就在袁家小姐准备回席时,煜帝忽然开口说话。
“你既来自北地,是否会唱《行行重行行》?”
全场宾客包括和烁公主,都为煜帝突如其来的要求吓了一跳。袁凤兰则镇定自若,她和演奏琵琶的乐工对了一下调子,少倾开口唱道: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公主请坐在旁边的张碧华给她讲讲歌词。“你不停地走,生生与我分开。你我之间相距千万里,我在天这头,你在天那头。”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路途那样艰险又那样遥远,要见面可知是何时?北马南来仍然依恋着北风,南鸟北飞筑巢依然在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分离的时间越长越久,我越发消瘦。飘荡的游云遮住了太阳,他乡的游子却不想回还。”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只因想你,我忧伤老去。又是一年快到年关,还有许多心里话我说不出口。只愿你自己保重,切莫受饥寒。”
袁凤兰的歌声婉转悠扬,一曲歌罢,余音绕梁。煜帝抬手示意宫人把一只玉佩赏赐给她。
接下来的表演虽依然精彩,但陛下却再没有什么反应,更未曾给其他人任何赏赐。宴会结束后,袁凤兰成了炙手可热的皇妃候选人,而和烁公主也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
公主走出宫门时回望了一眼轩辕台,或许这座皇宫不日之后就要热闹起来了。
***
林煜望着和烁公主出宫的身影,抬起手来。
一个黑影像一片雪花一样无声无息地落在轩辕台上。
“禀告陛下。袁凤兰离开皇宫后,去了西市的一间脂粉铺子,申时回府。就在刚刚一个时辰之前,她忽然脸上开始起疹,浑身发烫。御医诊断说是天花,虽无生命危险,但脸上可能留疤。属下后来询问御医,他说由于病发突然,不排除中毒的可能。而后属下查探了脂粉铺子的老板和伙计,发现老板的女儿也在刚刚有了和袁凤兰相同的症状,而她今天刚巧在店里帮忙,和袁凤兰有过接触。”
“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动手了。”林煜淡淡地说道,“这件事朕交予你处理,能否钓出背后的大鱼在此一举。”
龙卫首领纪风扬抱拳行礼,退后一步,眨眼间便消失了。
林煜手扶冰冷的栏杆,想起白天听到的那首《行行重行行》。不知不觉间,眼中落进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