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的安欣提着鞋子赤脚奔跑在漆黑的原野上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逃出那个困了她六年的牢笼。恐惧伴随着她慌乱的脚步,她以为自己正在奔向死亡,只是无法确定自己离它还有多远。那种恐惧深深印刻在她心里,即便许多年后已经忘记了其中许多细节,也不曾忘记那晚的黑暗和恐惧。她明白人的经历是不会消失的,哪怕你已经忘记,它仍躲藏在你记忆深处,变成你意识的一部分。人活着不是恐惧这个就是恐惧那个,不可能快乐而轻松。
这是她第四次从养父母家逃跑。她坚信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是在一年前玉米丰收的时节,一天下午她在低矮昏暗的厨房里把饭做好,用勺子把菜装到坑洼不平的铝盆里,用抹布包好馒头,一起放到藤篮里,拿出来放到院子里的小方桌上。养母提起篮子准备送给在田里收玉米的养父和他的傻儿子,她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街上传来卖化肥的吆喝声,她犹豫了一下转身把饭菜交给安欣。送到自留地,赶紧回来。养母绷着脸说。安欣高兴地提着篮子走出村子,高高的玉米杆遮挡住她的视线,一群鸟儿从蔚蓝的天空中飞过。她突然感觉自由那么好,那时她还没有计划逃走,但是远处的田野太美了,美得让人陶醉。于是她跑了,她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只要离村子越远越好,她沿着田间的小路一直跑,空气那么新鲜,远处景色那么迷人,她无法停下脚步,最后一条河挡住了她的去路,运玉米的三轮车追上来,人们跳下车把她五花大绑,扔到车厢里。
第二次是在半年前春暖花开的季节,自从上次被捉回来她就决心逃走,她精心做好逃跑计划,什么时候逃走,从哪条路走,逃到哪里去,仿佛一切都能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一天中午养父外出,养母在屋子里睡觉,养父的傻儿子和孩子们在村子里玩耍。她带着偷来的几十块钱、馒头和衣服从家中走出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孩子们的叫喊声。她沿着墙根走到屋后,确定没人看到自己,撒腿一路飞奔。馒头和衣服像石头在她后背上撞来撞去,让她感到撕裂般的疼痛。逃出村子眼前那一条条小路像迷宫一样,她根本不知道哪条是通往县城的路,哪条是通向田野的路。很快养父追上来,他身后跟着村子里的孩子们,孩子们看着被拽到的安欣兴奋地叫喊,养父的傻儿子高兴地在安欣身边跺着脚拍起巴掌。养父把她按到地上,包里的东西被孩子们扔了一地,看着散落一地的馒头和衣服,她知道自己什么也带不走。养父的毒打没有让她屈服,她下定决心要逃走,哪怕被打死也要逃出这个地方。
第三次就在五天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她脚上还没锁上铁链,趁养父母睡着以后,她偷偷打开门跑到院子里,冰凉的空气沁人心脾。走到大门口她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咳嗽声,当她翻过低矮的土墙那一刻村子里的狗狂叫起来,她拼命向村口跑去。跑过村口的大榆树下,看到树梢上挂着几片卷曲的叶子,就在她奇怪树上的叶子为什么还没有落光的时候身后传来怒吼般的叫喊声。很快她就被村子里的人们追上,她被人们按到地上,看到杂乱的脚步下扬起的尘土在手电光的照射下一粒粒那么清晰,她没有闻到土的清香,只有令人窒息的灰尘。回家之后免不了毒打和挨饿,腿上被拴上铁链子,被关进柴房的第三天,她答应养父嫁给他的傻儿子才被放出来。养父打开铁锁,走出柴房的瞬间,安欣下定决心如果自己逃不掉嫁给傻子的那天就是自己死去的时刻。
几个小时前养父还警告安欣如果再敢逃跑就打断她的腿。安欣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因为养母的腿就是被他打瘸的,她亲眼看到养母因为丢了一只羊被养父用棍子打瘸腿的情景。听村子里的人说,养母是被买来的。她不知道什么是买,人们说就是花钱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就和买猪买羊一样。安欣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养母的口音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
黑暗的夜空犹如死亡的幕布,把大地笼罩在阴影之中,刚刚下过秋雨的土地泥泞不堪,犹如踩在沼泽里,向后看那小小的村庄已经消失不见,向前看只是无尽的田野。望不到边际的田野和犹如奇异怪兽般的大树成了大地上唯一的东西。安欣仿佛听到大地沉重的喘息,脑袋里轰轰的声音仿佛在问,嘿你去哪?冷风在耳边吹过,呼呼作响,脚下的泥土甩到裤腿上犹如绳子牵着她的双腿,喉咙像点燃了一样灼痛,即便精疲力竭她也不敢放慢脚步,因为她不知道令她绝望的叫喊声什么时候会出现,那一张张令她恐惧的脸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她面前。她担心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和叫喊声没有出现,这反而让她更加恐惧。
天渐渐亮了起来,大地上的树木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周围依旧是没有边际的田野,她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广阔的田野,为什么大地没有尽头,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升起来,她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光明。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跑去的是什么地方,她已经没有办法停下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停下来能做什么,只有跑着才能感觉到安全。
当太阳拉长了万物的影子的时候,她看到了趴在空空大地上小小的火车站,一列火车停靠在车站里,仿佛一条长长的虫子卧在房子前,一节节车厢就像虫子鼓鼓的肚子。
安欣跑到火车跟前,望着黑乎乎的铁皮车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爬上火车,这时远处一个巡道工拿着长长的铁棍在铁轨上边走边敲向她走来。安欣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她爬上火车高高的铁梯。车厢里是满满的鸡蛋大小的煤块,她跳进去,躺在煤堆上,清晨的太阳照在她的颤抖的腿上,裤子上厚厚的泥巴慢慢干裂。不久车站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响,听上去犹如遥远天际传来的回音,火车猛烈的震动了一下,缓缓移动起来,接着传来车轮撞击铁轨的单调的声响。安欣知道自己的养父再也找不到自己了,她感觉自己犹如嫩芽刚刚从泥土中钻出来。安欣感觉自己渐渐恢复了知觉,仿佛太阳将能量注入到自己的身体中,她的脑袋变得昏昏沉沉,把身子埋到煤堆里,只露出头,长出一口气闭上疲倦的双眼。
安欣醒来的时候火车正在减速,蓝色的天空中一团团白云犹如盛开的茉莉花,阳光照在脸上,火辣辣的。
她从煤堆里爬出来把头伸向车外,远处的城市被楼房占的满满当当,一栋栋高楼层层叠在一起,比村外的树林还要茂密,没有一丝缝隙,看起来那么充实,那么新鲜,明亮的玻璃反射着阳光犹如坠入镜子的世界。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全新的世界。安欣跪在煤堆上,看着这个世界,她想大喊,张开嘴巴声音却卡在嗓子里冒不出来,她笑了,笑自己像傻瓜一样,笑着笑着她哭了。
火车缓缓驶入车站,车站的牌子上写着“上海—2008年11月24日”,但是安欣不认识字,她没有上过学。她猜想这里一定离那个小村庄很远了,的确很远了。在火车即将进站的时候她从车上跳下来。可是鞋却落在了车厢里。不过没关系,她已经习惯了光脚。铁轨两旁是高高的铁丝网栅栏,安欣沿着铁路往回走,从铁丝网的破洞钻了出去。
不管你逃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把你找回来的。就在她俯身钻出铁丝网的那一瞬间耳边又响起养父凶恶的恐吓。她一脚踩空滚下斜坡,裤子被树枝划了一道口子,裂开的口子从膝盖一直到裤脚,不过没关系,它本来就是养父的傻儿子穿过的旧衣服。安欣爬起来揉揉撞庝的肩膀,看着不远处的高楼,她心中升起一丝恐惧,刚才的兴奋与开心在想到养父之后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坐在坡下,高高的铁路遮挡住她。
安欣趴在膝盖上,往昔的时光又从脑海中浮现出来。记忆已十分遥远而模糊,在商场中一个陌生的女人把她从母亲身边带走,走出很远再回头,看到的是母亲认真挑选衣服的背影,母亲身上红色的裙子飘啊飘,至到看不到母亲,可那影子仍旧在她脑海中回荡。过去那么多年母亲和那陌生女人的样子都已经模糊,就连自己的名字和家乡也忘记了。在养父母家中她不叫安欣,而是叫文芳,她讨厌这个名字。她第一次到养父母家的时候养父母抱着她嚎啕大哭,养母哀嚎着,我的孩子啊,终于找到你了。他们演的那么逼真,以至于安欣真的相信自己就是养父母的孩子。后来他们把自己的傻儿子送进学校,却不让安欣认一个字,每天她只能羡慕地看着村子里的孩子们从门前的小路上蹦蹦跳跳去上学,听着远远的学校里传来的读书声。养母一次次承诺明年送她去学校读书,这样的话重复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她不再问,也不再想。平时养父母不允许她外出,不允许她走出村子,他们说害怕有人把安欣再次拐走,年幼的她相信了养母的话。她想出去玩必须有养母在旁边盯着,她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村子里,连村口那座小桥她都没有跨出去过,更不允许到村口的小学附近。就这样熬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夜。终于,一天深夜她听到养父对养母说把她嫁给家中的傻哥哥,她才明白自己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泪水浸湿了枕头,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被拐卖的那天下午和母亲模糊的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定要安心,一定要逃出这个地方,一定要找到亲生母亲,找到自己的家。现在,在这陌生的环境里,她突然间意识到道自己的家是那么遥远,远得自己都看不到家的面孔。
突然,嗷嗷的哀嚎声把安欣从回忆中唤醒,安欣抬起头四处寻找,声音从不远处的水沟里传来,她走过去,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趴在草窝里,只有几个月大,灰白色的毛发一撮一撮地粘在一起。看到安欣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一瘸一拐地向她爬过来,看它脏兮兮的样子,安欣后退了两步,但是小狗伸着脖子一边嗅一边爬过来,安欣蹲下把手伸到前面,小狗在她的手上舔了两下,紧紧靠在她的脚下不动了。安欣把它抱起来,抚摸着它的头。小狗舒服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安欣抱着小狗坐在水渠边,它舒服地趴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你妈妈呢?你找不到它了吗?”安欣的脸贴在小狗毛茸茸的背上喃喃地说。“你还能找到它吗?你是不是很想它呢?”
天渐渐黑下来,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安欣呆呆地看着远处高楼耸立,让人不安的城市。
最后安欣还是决定到城市里去,因为饿了,她把小狗放回到草窝里,她不想让小狗和自己一样找不到妈妈。可是小狗紧接着就跟上来了,发出可怜的吱吱声,安欣回头才发现它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她转回身抱起小狗,它的身上并没有伤痕,大概出生就是这样子吧。安欣重新把它放回到草窝里。但是小狗显然不愿待在里面,又挣扎着爬出来。安欣快步走上小路,小狗晃晃悠悠地在后面追,它跟不上安欣的脚步,但仍在后面追着,安欣没有回头。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疲惫的小狗大概感觉自己追不上安欣,慢慢停下脚步,站在小路上望着安欣的背影哀嚎。
安欣走出几百米,她没有意识到眼泪已经浸湿了,满脑子里只是小狗可怜的身影。安欣停下脚步回头,长长的小路上,它显得愈加瘦小。安欣忍不住,飞快的跑回去,抱起孤零零的小狗。
“你愿意跟着我吗?跟着我会饿肚子,会挨冻的,你在这里会饿死吗?好吧,你跟着我吧。看你脏兮兮的样子,以后就叫你灰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