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鸽的教导下安欣很快掌握了乞讨的技巧，她每天讨到的钱已经超过了白鸽。就像她捡垃圾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找到合适的人在合适的时机向他们伸出钱罐，如果人不合适那就换一个人，如果时机不对那就跟着他们，直到他们肯把自己的钱掏出来。老人的钱最好要，其次是那些刚进城的打工青年，再就是那些出手阔绰的大老板。乞讨要不停地跑来跑去，待在一个地方不动永远不如主动出击。但是她始终没有体会到白鸽说的心安理得，只感受到深深的愧疚，在她寻找猎物的时候，在一路追赶的时候，在伸出手的瞬间，在钱落入钱罐的一刹那，她无法直视那些好心人的眼睛，她希望人们不要给自己钱，而是把自己臭骂一顿，这样也能让她愧疚的心好受一点，可是他们没有，而是心甘情愿把钱放进钱罐，走进人群，消失在人海中，再见也不会认识。
她每天乞讨来的钱，除了够填饱肚子，还剩下厚厚一叠，她把钱放到一个铁盒里，藏到床下。
“我真想把剩下的钱还给那些人，也许他们并不是多么有钱。”安欣说。
“傻话，你怎么知道他们没钱，你应该把钱放好，以备不时之需，谁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你会生病吧？你会发生意外吧？你需要买新衣服吧？这些事情哪个不需要钱呢。以前你捡垃圾吃还能活着算你幸运，但你不可能永远都那么幸运，记住，你钱越多活的就越有保障。”白鸽开导安欣。
“可是总感觉乞讨不太好。”
“我也知道不太好，你告诉我，除了捡垃圾和乞讨你还能做什么，除了自己的名字，你一个字也不认识，你又这么瘦小，还没有成年，什么工作也做不了。你乞讨不是因为你想乞讨，是因为除了乞讨你做不了任何事情。不是我们选择做什么，而是世界允许我们做什么。你记住，这个世界欠我们很多，它把你从妈妈身边带走，让你无家可归，是不是欠你很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宁愿与全世界作对。”
“哈哈哈，你说的对呀，反正这世界就没有在乎我们，我们还在乎它做什么呢。它不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偏做什么，它不让我们上学，我们就偏读书写字，它让我们穷，我们就偏偏去讨钱。气死老天爷。”白鸽气呼呼地说。
“对，气死老天爷。”
她们躺在高兴得滚来滚去。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教我识字吧。”
“这黑咕隆咚的怎么识字啊？”
“我说买一个台灯吧，你偏不借钱给我，明天我就去买一个。”
“你买了有什么用，这里又没有电。”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安欣拍拍脑袋。“晚上这么长时间总不能闲着吧。”
“你可以去逛街啊，去看看商店里的新衣服，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那有什么意思呢。”安欣看着玻璃上微弱的灯光，“如果咱们的房子里有电该多好。”
“对呀，夏天有空调，冬天有热水，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电视听听歌岂不是更好。”
“旁边的公厕里好像有灯呢。”安欣突然坐起来。
“用不着这么用功吧，你不过是想认识字而已，我认识的那些字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学会的，不需要熬夜读书。”白鸽漫不经心地说。
“看着本子上一行一行增加的字，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啊！”
白鸽惊讶地叫了一声。许多年前她认识第一个字的时候也曾有小小的成就感，当她读出广告牌上的字的时候兴奋的久久不能入睡，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再认识新的字，很多认识的字也都渐渐淡忘，她再也没有体会到那种成就感，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垂暮之人，找不到任何令自己愉快的事情，乞讨的生涯让她对一切感到漠然，就连梦想拥有的家也不过想想而已。她已经接受了苟活于世。苍老是不分年龄的。安欣的话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曾体会过那样的感觉，仿佛突然想起自己也曾活着一样。
“你真的想识字吗？”白鸽认真地问。
“废话呀，我当然想识字了。”
“识字有什么用呢，当你穿上好衣服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知道你不识字，没有人因为你不识字歧视你，你这样做还有什么必要呢？”白鸽更像是在问自己，或者希望安欣给自己一个改变自己的理由。
“我自己在乎，我自己在乎是不是认识字，我自己在乎是不是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样。所以我不需要考虑别人怎么看我。我们不是要别人认为我们怎么活着，我们要的是自己怎么活着。你说呢？”
白鸽沉默了，最后她咬着牙说。
“好，从明天开始我教你识字。”
“你已经教我了啊。”
“我不仅仅是教你识字，也是教自己识字。”
黑暗里安欣仿佛看到和过去不一样的她们，看到和过去不一样的生活。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安欣就被白鸽从睡梦中摇醒。
“这才几点啊，你这么早折腾什么啊？”安欣嘟囔着。
“起床识字啊。”白鸽一巴掌拍在安欣的背上。
安欣忙活着穿好衣服，问：“这就开始吗？”
“还等什么呢？”白鸽从抽屉里拿出识字本。
打开门窗，屋子里豁然清亮起来，晨风带着淡淡的雾气穿过树林的缝隙吹进来屋子，扫去昏睡的欲望，让人重新感觉到精神焕发，阳光还没有升起，公园里鸟儿的叫声已经响成一片，清脆悠扬，仿佛动人的合唱，风声吹动的树叶的声响变成大自然的背景音乐，晨练的音乐仿佛是低沉的和声。
她们在小小的方桌上展开识字本，上面一个个方方正正的字仿佛散发这无穷的魔力，让人目不斜视，一遍遍重复读写。
“你要大声读出来，知道吗？”白鸽手指点着本子上的大字，“就像小孩子学说话一样，如果你不能读出来你就不知道它怎么读，很快就会忘记。”
“就算读出来也记不住它们，它们看上去都差不多的样子，我总是把它们弄混。”安欣苦恼地说。
“那是因为你重复的还不够多。你要不断的重复，直到像你说话走路一样熟练。你以为说话走路不需要学习吗？就连那些最简单的动作都需要学习，何况识字呢。”白鸽凑到安欣的鼻子上大声喊，“就像我一样喊出来。”
“我为什么要喊出来呢？”安欣大声问。
“为了让这些字变成你的习惯，变成你的一部分，不需要动脑子就能读出来，就能写出来。”白鸽扯着嗓子喊。
安欣被白鸽的热情感染，跟着她大声读起来。
“对，就这样，一遍遍重复，直到你不会忘记为止。”
每天早上她们五点钟起床，然后开始识字，六点多钟穿好乞讨的衣服走出房间，到公园里的公共洗手间洗刷。
“我们故意把自己弄的蓬头垢面为什么还要洗刷呢？”安欣把脸埋到洗手池里。
“你是你，乞讨是乞讨，乞讨是你的工作，这是两回事。”白鸽用毛巾擦擦脸。
洗刷完毕后，她们飞快地赶往地铁站附近，从那些双手拿着东西又匆匆上班的人们手中接过他们无处可放的零钱，九点多钟她们的工作告一段落，她们在附近的小吃摊买点早餐，坐在马路边，拿出识字本，一边啃油条一边复习早上刚刚学会的字，吃完早餐十点多钟，她们离开地铁站，到旅游景点门口和广场继续乞讨。
“可不能被识字耽误了正事。”白鸽心中最重要的仍是有一个自己的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件事。
下午四五点钟，她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在附近的公共厕所换下脏兮兮的“工作服”，要么在附近瞎转悠，要么做公交车回到住处。吃过晚饭，借着天还没有黑，继续学习。
对安欣来说最开心的事莫过于雨天，可以一整天待在家中，清晨起床听着雨水落在叶子上发出的哗啦啦的声响，风吹进屋子，带着潮湿的水气和雨珠，空气新鲜得让人垂涎欲滴。安欣站在门前伸出手，雨水从屋檐上滴落下来，落在掌心，溅起水花，小小的水珠从手指的缝隙间流下，落到门前的石板路上。她开心地拿出识字本，坐在门前，看着窗外的雨水开始识字。白鸽却大不相同，不能外出乞讨，急得她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她心里只想着乞讨。
“既然阴雨天不能出去，你怎么就不能坐在这里安心识字呢？”
“不行啊，一点也坐不住，做什么都没有心情。”
白鸽习惯了每天外出乞讨，习惯了每天看着钱放到口袋里，如果一天不能外出乞讨，她就变得焦急无助，仿佛自己失去了庇佑。
“你就踏踏实实坐在这里吧，你不能左右的事情，就不要去想了。”安欣把白鸽按到椅子上，然后把识字本放到她手中。白鸽端着识字本，眼睛却始终盯着窗外。
安欣一整天坐在门前，把字写了一遍又一遍，或者把一个个字拆开，拆成不同的字，就像和自己做文字游戏。有时候把几个字合在一起，组成简单的句子。
“这样写是大，拆开就变成了人和一……这样写是田，这样写就变成了口和十……天上有云……天上下雨……”安欣一边写一边嘟囔。
“直接说下雨就完了吗，干嘛说天上下雨啊，难道还能地上下雨啊？”白鸽心烦意乱，“就那么几个字，在那里写来写去。”
“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嘛。”
“你怎么就不能安静一点呢？”
“是你说让我大声读出来嘛。”
“快看，雨小了。”白鸽兴奋地站起来，眼睛盯着窗外渐渐变小的雨水。“好像要停了呢。”
“我看啊，以后叫你小财迷算了。”安欣合上本子。
“这个名字不错啊。”白鸽忙活着穿上乞讨的衣服，“赶紧换衣服啊，不去乞讨今天吃什么。”
“现在上班？”她们把乞讨戏称上班，“每天这个点咱们已经回来了。”
“不想去也得去，一天不出去我心里就不踏实，心里发慌，一整晚都睡不着。”白鸽嘟囔着。
“看来你还真是财迷呢。”
每次雨停之后她们都会把一天的“工作”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