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滋味冰冷、潮湿、阴暗,伴随着黑暗与压力,数不清的呻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化作各种语气,试图让叶桓放弃游动。
但这次他充耳不闻,任何嚎哭尖叫与哀求都被他拒之门外,“无论在过去发生了多少阻止我前进的事情,现在都不再是我的负担,而是我前进的动力。”
不断地向上游动,心境平和的叶桓发现即使在“深海”之中,他仍旧能够呼吸,先前慌张乃至于溺水的表现完全是自作自受。渐渐地,他感觉束缚住他的力量消失了一点,好像什么人放开了手,然后又是一只、再一只……
微微低头,叶桓终于看清了黑暗中呻吟的来源:无数面目惨白的溺水冤魂拉拽着他。叶家兄弟、老头子、捕快们……众多他曾经无力拯救的人正试图激发他内心的后悔,把他再次拽入深渊。
但这一次,叶桓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向海面上游去,随着他的努力,更多的手放开了他,不再反抗地坠入深渊。
慢慢地,第一缕阳光出现在远处,身后的冤魂们顿时开始尖叫,既是愤怒,也是无奈,更是悲哀。很快,更多的阳光利剑般刺下来,戳穿他们虚弱的身躯,将他们从叶桓身上驱赶开来。
直到最后,仅剩下一只手还在抓住叶桓,他低下头,看到了老头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停顿片刻,叶桓突然俯下身体,轻轻抱住他:“别了,老头子。”
对方眨眨眼,忽然抬手,用力抱住叶桓的身体,似乎要把他再次拽回黑暗。叶桓知道他应该反抗,但这次他没有,只是依旧维持着拥抱的姿势。
很快力量就消散了,一同散去的还有老头子的身体,在消失前的最后时刻,叶功博的脸上终于恢复了血色,看着叶桓布满血丝的双眼无奈地笑了笑:
“要是太累……就回家看看……种个地也能养活自己。”
叶桓哈哈大笑,笑声中泪水不断流淌,老头子永远是这样,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执拗地认定耕种才是农家出身的人应该干的事情,无论学什么,都比不上满仓的粮食,还有坚固的房子好使。即使叶桓去当了捕快,学会了武功,他还是留着那三十亩地,给叶桓保留了最后的存身之所。
“天下很大啊,老头子。”叶桓看着已成虚影的叶功博,笑容和泪水同样醒目,“我真的很想去看看。”
叶功博眨眨眼,现在他已经恢复成了第一次见到叶桓时那个壮年末期的书生模样,还依稀保留着当年“十里八乡最帅气的地主”的容貌:“是吗?那也是好事。不过这条路不好走……”
“海纳百川,路在脚下。”
“这样啊……看来那三十亩地是用不上了。再回来,你不会忘了怎么种地吧……”
“不会,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忘记。”
叶功博点点头,最后尝试着露出个微笑,可还没等他用力,身影就彻底在阳光下散尽了。叶桓呆愣了几秒钟,忽然转头看向海面,飞速游动起来,箭一般冲了过去……
——叶家村中央——
“怎么回事?”
白袍人突然抬头,死死盯住不远处的一具尸傀,其他人茫然地看去,正要开口说话,它居然前后摇晃一下,旋即直直地摔倒在地。
“扑通!”
“这……”
“去看看!”白袍人指挥手下走过去,心底有种惊涛骇浪感,“该不会是……”
“大人?”
“没、没什么,赶紧查看。”
得到的结果很不理想:大人,原本束缚在尸傀内的灵消失了。
什么?
灵消失了?
白袍人满脸阴沉,灵可以说是尸傀的核心,其作用和人类的三魂七魄类似,都是操控整个身体协调运行的“中央处理器”。没有灵虽然也可以制造尸傀,但这种尸傀毫无灵性,只不过是一具能够行动的尸体,更糟糕的是由于身体关节的硬化,它们行动速度缓慢,还不能快速上下坡,简直就是群乌合之众里的乌合之众。别说对战以玄水军为代表的五方军团,就是跟普通的州府军与巡检军较量,都只能是一边倒地被屠杀。
一句话,没了灵,尸傀就是群垃圾!
可是……
“能够操纵灵的武功法门不多,而且几乎全都在主上手中。当年中原武林和西方魔教大战,几乎所有和灵有关的门派都遭到惨重打击,如今只能避世不出……根本无法解除主上的手段。”
“不、不对……还是有人可以对付的。躲在天下书院里的那个叛徒,宫廷的三大御医,苗族的大长老还有东北黄家的奶奶……这是为数不多可以跟《接引心经》抗衡的强者。”
“但谁会在这个时候出动呢?又是谁,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解除尸傀的困灵术?”
旁边一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会不会是有人满足了这尸傀生前的最大愿望,让它成功‘渡河’,去了彼岸呢?”
白衣人一愣,先点头又赶紧摇头:“嗯?有道理……不对,不太可能,就算完成而了这尸傀的心愿,又怎么让它知道的呢?你看看这方圆五里,到处都是其他尸傀,根本就是密不透风,连脚下的密道都被咱们占据,上哪传递的消息啊?”
“这……大人说的是,可除了这个解释,实在无法说明啊,毕竟这困灵是太阴大人好不容易开发的技术,这才压过太阳一头,否则……”
白衣人浑身一颤,他意识到旁边这家伙说得对,眼下不是追究哪里出问题的时候,而是根本不可以不明不白地出问题!一旦太阳指挥他的手下攻击太阴大人的尸傀术不够完善,主上很可能选择将资源倾斜给太阳大人的计划,那时太阴大人的怒火就要让他们来承担了。
“说的也对,太阴大人的技术是不可能出问题的,绝对不可能!你们!去周围再次搜索,一定还有活人在,他们就是搞鬼的根源!”
尸傀们领命而去,白袍人心中镇定了不少,好整以暇地坐下,只是这个命令被某些躲藏起来的人听个清楚,心中只能暗自叫苦。
“夭寿嘞……哪个鳖孙养的,竟然在这种时候搞事情,这不是坑你爷爷我吗?”
哭笑不得的正是之前扣留叶桓的蓝衣人,但如果叶桓见到现在的他,绝对认不出这是同一个人。硬要说的话,如果之前的蓝衣人是训练有素,凶狠冷漠的狼犬,那现在这个家伙就是行为迷惑,一脸中二的哈士奇,看起来长得挺像,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品种。最关键的是,他的声音和之前比起来有太大的变化,大到令人怀疑有两个人用同一个嗓子在说话。
他身前的玉牌突然发亮,蓝衣人赶紧将它拿起来藏在怀里,防止路过的尸傀注意到光线,它们虽然不喜欢光,但这并不代表它们对光线迟钝。
“厂督大人。”
蓝衣人先前所用的声音,也是计千秋的声音从玉牌里传出来:“酉鸡,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很顺利,锦衣卫也好,六扇门也好,都没有活口。”
“不错……非常不错。那么,你有信心留下敌人中的一个吗?”
酉鸡算了算,微微摇头:“不成,大人,尸傀太多,得手不是问题,我也无法带着个人逃离。再说以这群疯子的思想,一旦被俘虏就等于是死人,他们必定会不顾一切地围剿,甚至优先杀死证人。”
计千秋的声音毫无起伏:“把剩下的所有影子当做后盾呢?”
当做后盾?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拉出去送死”吗?酉鸡暗自苦笑,虽然它是计千秋的部下,也是十二门卫之一,地位不低,却并没有其他同僚那种无视杀戮的心。说到底,他能成为酉鸡,实在是因为他的能力特殊,东厂才破格使用了外人,不然坐上十二门卫位置的只能是从孤儿开始培养的“自己人”。按照计千秋的说法就是:
“兵器是不应该有私人感情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罢了。”
酉鸡叹气:“五五之数。”
“足够了,现在,等着信号,一旦场地开始混乱,马上进行突袭。”
“是。”
“别忘了,我能够临时操纵十二门卫的身体,就能够让你们自杀。厂公大人让你加入我们是额外开恩,但我从来不把你当成自己人,如今你的价值就是完成任务,如果不能……哼!”
玉牌暗淡下来,酉鸡无奈地苦笑,他倒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威胁生气,让他在意的是其他的事。
“一旦场地开始混乱?这里不是没有我们的人了吗?他们准备用什么方法引发混乱,还有信号……怪哉,谁有本事在这么多尸傀中央发信号?”
想不通的事情,酉鸡很快就放在一旁,专心致志地隐藏在黑暗中,等待破晓的刹那,便要雄鸡啼鸣。
此时,在比武场地中央,叶桓的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一条缝。
“终于……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