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大夫,师兄他……怎么样了?”甘明才刚把药端进来,羽毅就急切地追问。
“小子先喝药。”甘明给了两人分别一碗药汁儿,“自己的身体不行,还关心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
顿了顿,又道:“你们师兄情况还行,情绪不好。”
羽毅一听便急了,直接用袖摆胡乱擦了擦刚喝完药的唇角,把药碗一撂,揪着甘明的袖子苦苦哀求:“甘大夫,求您告诉我们,是不是渭将军跟师兄说了什么?”
“羽毅!”羽先不悦地瞪了羽毅一眼,“别为难甘大夫。”复转向甘明,将药碗恭敬地双手递给甘明:“麻烦大夫了。”
甘明收了药碗,却并不急着出去,只是随手将碗叠在羽毅的那只上,慢条斯理地开腔。
“说一说,也罢了。”甘明微微一笑,“我确实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我也可以告诉尔等,只是不要与外人说。”
“家主……也不成?”羽毅迟疑道。
“不成。”
“那……可以。”羽毅咬了咬牙,“您说,我们不会说出去。”
“说之前,老夫想问你们些事。”甘明找了张木椅坐定,双眼平视着羽毅。
“若大夫想套我等的话,那怕是要失望了。”羽先不等羽毅回应,抢先答道。
甘明摆了摆手:“不是问这些。”
“尔等师兄请来的人,皆是武功不如他的?”
羽先谨慎地点点头:“是。”
“皆是世家子弟?”
羽先又一点头:“是。”
“那我便能告诉尔等了。”甘明并不意外,反露出运筹帷幄的神色。
“羽籍以为请来世家子弟当侍卫能护他周全,谁知各家背后沆瀣一气,皆要取他的性命,夺羽家的焚道,断羽家的根基。
“华无易是华家外门弟子,自然听从华家差遣。他想告诉羽籍,但因为某种缘由,他不能说。他只能旁敲侧击,告诉羽籍应选羽门中人前去。
“羽籍本不想如此,奈何华无易硬泡软磨,羽籍只好带上了尔等。羽籍在挑选世家子弟时,华无易总是极力反对他找武功在他之上的弟子,于是羽籍带的都是不如他的侍卫。老夫猜的可准?”
羽毅讶然地点点头,道:“精准非常。”
“那老夫继续。”甘明面上并不似二人那般凝重,只是云淡风轻,“华无易与羽籍来此,别的侍卫定然紧盯他,不许他给羽籍报信。
“羽籍定然是来了铜城方才言明言理之凶、铜城之险。如此,便可将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然后又说言理已灭,不足为惧,安抚众人,只是让众人提高警惕罢了。我说的可有差?”
“一字不差。”羽先缓缓颔首。
“然而华无易听进心去,在寻了剑后佯装中了言理,私下却服了砒霜,将真相说了出来,七窍流血而亡——自然,也不一定是真相,只是为了让羽籍起疑罢了……”
“啊?这,这……这?”羽毅大惊失色,连着“这”了好几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羽先眼神一震,默不作声地思索起来。
“不信么?”甘明扫了一眼神态各异的两人,笑意不达眼底。
“我……我不信!”在羽毅内心中,华无易诱骗者的形象仍根深蒂固,“他父亲是公输门下的……”
“阿毅!”羽先不满地看了羽毅一眼,羽毅摸摸鼻尖,不说话了。
“还为羽府建了新的密室,替代了羽府以前的旧密室,是也不是?”甘明却没有理会羽先的阻拦,只是顺着羽毅的话讲道。
“甘大夫……怎么知道?”羽毅满目震惊。
“我还知道,他的父亲被埋在祭坛之下。”甘明平静地道来。
“莫非甘大夫知道什么隐情?”羽先先转过弯来,当即追问。
“尔等不知公输门规,以为华无易心怀怨恨,也实非尔等之过。”甘明淡然回道,“公输有规,凡为大府建机关要处者,建成之日,立活埋于要处之下,以阴魂庇佑此地,不被外人侵袭。因此,公输家之人自小便作了为尔等口中的‘奇技淫巧’赴死的准备。
“那于他们而言,并非谋生之技,而是毕生的信仰与追求。
“因此,华无易根本不可能为此复仇,甚至私杀他的多年挚友。”
房内一时静极。甘明静静地看着两人,羽毅已被一连串惊人的信息炸得头脑昏沉,羽先则紧紧蹙眉,梳理着线索。
“敢问甘大夫,为何知道如此之多的秘辛?”羽先打破了沉默。
“我?老夫不过曾是公输家的下仆,因此知道一些。”甘明瞥了羽先一眼,“尔等现下可信了?”
羽毅呆呆的,没有答话,倒是羽先艰难地点点头,向甘明抱拳道:“晚辈相信前辈所言之事。多谢甘大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羽毅打了个激灵,这才闷闷地跟着羽先开口道谢。
“今日之事,莫与外人说道。老夫先去抓药了。尔等且歇息。”甘明拾了摞起来的药碗,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们如何能够安心歇息?羽先摇头苦笑。
“对了,阿先,”羽毅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甘明与我等无亲无故,为何肯告知我等真相?”
羽先微微怔了怔:“我……也不知。”
对啊,为什么?
笼罩着真相的迷雾缓缓消散,不知名的雾霭却悄然升起。
———
“甘明。”渭威的声音在简陋的药房响起,混杂着药罐中响起的咕噜咕噜声,“汝终究耐不住。”
“是啊。”甘明小心翼翼地掀开罐盖,娴熟地添了几撮草药,“那又如何?”
“不惧曝于光天化日之下?”
渭威知道甘明最是惜命,否则当初也不会做出有悖门规的事。几十年的隐姓埋名,不提身世,如今却破了例。
“渭兄,我是怯懦,苟且偷生,”甘明合上罐盖,直起身来,“自我死过一次,我早就明白何事于我最为重要。
“我何尝不知要隐姓埋名,百般隐忍,但……
“为他正名,甚于我命。”
“罢了。”渭威摆摆手,“望那两个羽门子弟能信守承诺,此事就此揭过。点火之具准备如何?撞城之锤准备如何?”
甘明坐了下来,轻轻地拿起凉透了的茶盏抿了一口。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渭威点了点头,漠然的双眸中褪去了所有情感。
漫长的等待,消磨掉了残存的对人世的留恋。
“善。”
没等渭威再开口,甘明已收拾好药房的事物,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渭威微叹一声,从怀中如履薄冰地抽出一张泛黄发脆的薛涛笺。转眼经年,笺上的淡红已然褪去,只有枯哑瘦硬、迂回曲折的狂草仍如芒在纸,仿佛要把纸背刺穿出一个渗血的伤口。
“渭兄亲启:
鸿雁传来,生死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吾已知言理一事难逃一死,故于饯行前一夜书下此信。兄知吾有一儿,乃吾兄过继之子。今后阴阳永隔,欲扶吾儿,难矣。望兄代为照顾,冒味唐突干请,惟望幸许。
吾有一剑,名曰孤霜。微物奉上,聊祝吉安,幸祈笑纳。
人生希谊,唯兄多谊。前事有逆兄意,不胜惭愧,万望海涵。唯愿来世,仍拜兄弟。
匆此草就,不成文进,原宥是幸。敬申寸悃,勿劳赐复。
羽渊再拜谨呈
某年某月某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