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甘明边帮羽籍换药边头也不抬道,“今夜好好休憩,明儿一早就带着尔的俩师弟走。干粮和水已经放在门外了,明早一拎就能走。”
“为何?”羽籍满面警觉地看向他,打算讨要一个解释。
“明早,我们要焚城。”甘明的语气平淡得像随口说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尔等还是早走为妙。”
“焚城?”羽籍吃了一惊,满腹狐疑,“这就是要把所有人支走的缘由?”
“尔也看出来了?”甘明仔细地上着药,声调没有半分波澜,“是。渭将军为不连累其它人,叫列风带人进京述职了,不会回来了。尔等也要早走,否则保不齐会殃及池鱼。”
“为何要焚城?”
“守之无用,弃之可惜。耗费国财,不如烧了。”甘明将纱布扎好,站了起来,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等等……你们要焚城……”羽籍心念一转,忽然忆起了华无易的尸身仍在铜城之内,不由急道:“……那华无易的尸身怎么办?”
甘明手下一顿,淡淡道:“自然是被烧成灰,灰飞烟灭,死无全尸了。”
“不、不行!”羽籍猛的一哆嗦,掀了棉被坐起来,就要去够自己的靴子,“我现在就要把他的尸身背回来!”
“莫胡闹。”甘明一把按住羽籍的肩膀,羽籍顿感身上有千斤重,瞬时没了气力,“他舍命救尔,尔舍得把小命送掉么?”
羽籍被点了穴道,说不出话,身子无力地软软倒下,眼眶中有眼泪悄悄打转。
“好好歇息,四个时辰后,穴道自解。”甘明把他扶进被窝,又替他掖好被角,“明早带你的师弟离开此地,我们五个时辰后开始焚城。”
羽籍眼睁睁的看着甘明拂帘而去,看了许久,直到通红的双眼干涩得挤不出一滴眼泪,痛彻心扉。
———
“羽毅、羽先,该走了。”羽籍一语惊醒睡眼惺忪的两人,“甘明昨日同你们说了罢?”
两人点点头,迅速着衣穿鞋,背起甘明准备好的干粮和水,对羽籍道:“好了。”
羽籍却摆摆手,道:“你们先行一步,我有事与渭威相商。”
两人不疑有他,羽先道:“师兄万事小心,我等在四十里外的澶阳城等师兄。”
羽籍点头,目送两人身形迅疾地远去后,毅然地转过身,足尖一点,向铜城掠去。
呼出的热气凝成白雾,在渐次泛白的黎明中缓缓消散。
无易,且等我。
我来接你……回家。
———
“他们都走了罢?”
渭威负手站在北门前,看着晴日下的铜城。白净的天光驱散了阴翳,四大锈迹斑斑的双匣城门俱被吊起,北门的引火处附近的积雪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堆满了干枯的柴火和数桶的熟油。
“让老何去看了。”甘明看着布置图,指了指西北门:“先不说这个了,这边的雪也要清一清,太厚。中间的雪厚一点无所谓,但要把两层城墙烧塌,柴火和熟油要贴墙些,两墙之间也要放些火药……”
渭威点点头,叫来一个兵吩咐了几句,把命令传了下去。
“半个时辰后便点火。”
“老辛,铜城多风,先把北门的匣下了,怕火没点着就被吹灭了。火着了再起匣。”甘明对守着北门闸门的老卒大声喊道。
“唯!”姓辛的老卒喝了一声,和其他几人一起费力地拉着匣门,慢慢放下。
“我去西北门那边监监工,等会儿回来。”见渭威点头,甘明将图卷起塞到渭威手里,踱步走进了北门。
在他身后,北门轰然一声落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甘明从城外绕回,郑重地对渭威颔首。
“渭将军,可以了。”
渭威会意,将埙凑在嘴边,吹了几个单音。
“点火!”
众人约了埙声为志,听了之后赶忙吹燃火折子点燃了火把,又用火把点着了堆叠的柴火。一阵辟里啪啦的声响瞬时响起,黑浓的烟逐渐升腾,缭绕在铜城上空。甘明看着黑烟,估量了一下火势,沉声道:“可以起闸。”
埙又急促地响了三声。闸门被缓缓拉起,朔风倒灌,助了火势迅速蔓延。
“等等。”
渭威突然一脸凝重地看着甘明。
“怎么?”
“老何……”渭威双手擒住了甘明的肩膀,大声喝问,“……为何迟迟未归?!”
甘明也意识到了什么,面露惊骇:“我现在去找他!”
“不,余轻功佳,余寻他。汝命老辛等入城寻人!”渭威当机立断,施展起渭家的幻身决,身形幻出一连串的残影,向军营疾奔过去。
迫近羽籍昨日的暂歇之所时,渭威瞥见门外躺着一个人。凑近一看,果然是久久未归的老何,人已昏迷不醒,额角上凝固着暗红的鲜血。
渭威将老何扶进屋去,看见焚道静静地躺在木桌上,剑身下还压着一条明显是从衣袍下摆撕下的、蘸了鲜血写下的布条。
吾去寻华无易尸首带回,以此剑起誓。
渭威虽料到了这般可能,见了布条上的字眼瞳仍微微一缩。他将老何扶到炕上,盖了棉被,劈手夺过桌上的焚道,转身回追,不忘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
“混帐东西!羽家之人怎么皆是如此!”
待渭威赶回北门,甘明一脸平静地指挥着几个人把一个全身呈焦炭之色、双手却紧搂着什么事物的人从西北门抬了出来。
“他如何?”渭威擦了擦淌下的汗,急急问道。
“无大碍。”甘明瞟了一眼昏迷的羽籍,“少则一两日,多则三四日,便能苏醒。本来他会烧得更严重,但他一直带着冻成冰的华无易,帮他多多少少挡了火势。他昏过去不是因为烧伤,而是在躲猛然席卷的焰尖时往旁一扑,头撞上了一边的乱砖碎瓦,当场昏死过去。好在老辛眼尖,一眼觑见了他,不然,难说。”
渭威听后并无言语,沉思了半晌。
“无事便好。”最后,渭威开口道,“汝带他走罢。余知汝惜命,不屑于与吾侪赴死。”
“好。”甘明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那我要把寨中那一辆马车同尔战友送的那匹瘦马带走了。”
渭威俯下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覆了一层黑灰的羽籍。少年面皮红肿,身上起了多处大小不一的水泡,焦黄得呈皮革状的双手却紧紧地抱着一直淌着血水的华无易,那尸身被熏得漆黑。华无易本被冻成一尊冰雕,却因大火的炙烤与羽籍的体温而消融,复又结冰,变得面目全非。
但他没有松手。
“他与羽渊……甚似。”渭威心中忆起从军时两人年少的模样,当下泛起一阵苦涩。
“羽兄死了许久,我记不清他的样貌了。我只记得清活着的人。”
甘明用一把雪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蹲下,慢慢的将相拥的两人分开。羽籍抱得极紧,甘明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两人一寸一寸剥离。
“汝……一直如此凉薄。”渭威也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不甚在意地笑笑,声音中透着几分萧索。
“活人与死人,自是要分开的。”甘明看着老辛带人将本来运柴火的木板车推来预备将两人运走,淡淡道。
“也罢,余言不及汝。”渭威轻轻摇头,“无论如何,今日之后,余与羽弟,再无分别。”
“每个人皆有选择生死之权。”甘明边分别将两人挪上车,边道,“羽兄选择慷慨赴死,渭兄选择自戕焚城,我选择苟且偷生,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羽兄其实是希望渭兄活下去的,不是么?但其他人,即使是再亲近之人,都无法替自己抉择。正如渭兄也曾盼着求得羽兄从官场中解脱,但羽兄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自己的性命。我虽觉得此事极为荒唐,但他做自有他的道理,没有人拦得住一个向自己的命运奔赴的将死之人。
“正如此刻,渭兄要终结这样的宿命,与羽兄生同袍,死同穴,我想劝尔,亦劝不动,不是么?”
甘明的活没有温度。渭威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荒城,城角下,一群老卒扯着嗓子喊着号子,抬着两根撞城锤撞击着因高温炙烤而变得脆弱的城墙。
在震天的号子声中,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如同衰朽迟暮的英雄一般颓然倾塌,消失在冲天的烈焰之中。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