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是热闹与静谧的共同体。没有了灼人的日光,却多了一份柔和清凉的微风,漆黑的苍穹上,漫天的星斗普通闪闪发亮的宝石般镶嵌在夜幕上,静静地俯瞰着宁静的人世间,一钩弯弯的明月散发着皎白的光辉,缓缓地宣泄在这夜晚的渭河畔。河畔蛙鸣、知了声响成一片,好似这些幼小的生灵,在欢庆上天恩赐的这一丝凉意。
蒹葭山庄也被夜幕笼罩着,只有少数亭台楼阁处,有点点的烛火灯光,想来是还没有入睡的客人在欣赏这渭河畔的夏夜。
山庄内临江的楼阁唤做“听涛阁”,此刻,郭解正现在楼阁上的观景台处等候浣君的到来。
他望着这夜晚静默的渭河,感觉这长安的局势便如同这渭河一般,看似风平浪静,但不知暗地里有多少暗流涌动呢。
忽然,一声轻轻地脚步落地声传来,郭解微微一笑,知是浣君来了。
“爹爹。”果然是浣君那清脆动听的声音,“爹爹叫我来,可是有事情还要吩咐。”
郭解面带微笑的回答道:“君儿,今天白天发生的种种,你有何看法?”
浣君微微皱眉,沉思片刻,说道:“被鬼影杀手所害的人分别是丞相和太尉的门人,可从灌夫大人和籍福先生的反应来看,丞相和太尉关于捉凶一事态度不甚相同啊。”
郭解微笑着点点头,已饰鼓励,问道:“还有什么异常之处?”
浣君接着说道:“那太后本是太尉田蚡的亲姐,为弟弟讨个公道也是自然,但若太尉本身都不欲深究,太后为何派个少年游侠来大动干戈?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天子已经派人参与调查杀手身份了,为何太后还要派人,难道太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信不过?”
郭解听了,笑着回答道:“想来太后不是信不过自己亲儿,恐怕是想就此事情做些大文章,所防范的怕是有人将这件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
浣君闻言陷入沉思,这两个江湖草莽的死竟牵扯到了如此多的朝堂权贵,其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各怀心思,局面诡秘难料。自己与父亲身陷其中,也不知是福是祸。
“而且,那籍福和灌夫怕就是太尉和丞相的传声筒罢了,对太尉丞相二人的心思,以及此次事件的内幕怕是一无所知。今日与会诸人,依我看来,就只有那个北地都尉韩安国韩大人貌似知道一些内情。”
“爹爹的意思是让女儿去拜访下韩安国大人,打探下他知道些什么?”浣君问道。
郭解笑着摆摆手,道:“韩安国大人就留宿在这蒹葭山庄,还是爹爹亲去比较好。太后派来的那个少年游侠义纵虽然武功平平,但藏匿形迹,暗中盯梢跟踪的本领却是一绝,怕是除了我,别人很难发现他的行踪。今日君儿你去,若被他跟踪,听得一些重要讯息,已这少年渴望扬名,求进心切的作风,怕是还不知引起什么祸端呢。”
浣君闻言一想,感觉父亲所说很有道理,那少年游侠半路杀出,本就看不清他的立场。且从他行事作风来看,恐怕是个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之人。自己日后调查,还真得有意躲避这个少年游侠。
郭解说完,便施展绝妙轻功寻那韩安国去了,而浣君则留在那“听涛阁”观景台处,静候父亲的回来。
此刻那北地都尉韩安国同样未曾入眠,这次鬼影杀手重现,引起了他诸多的故去回忆。他与太尉田蚡交善,此次来此多半也是为了太尉,那太尉的智囊籍福刚刚从他这儿忧心忡忡的离开,田蚡本人并不想查清门客被杀之事,只想大事化小,自己与太尉利益相关,休戚与共,按理也该支持不必查清,草草了事的,可一想起自己过去经历,心中却有种渴望真相的冲动。他年事已高,本来不再是那未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但这杀手的真实身份,乃是他多年的心病,就这样,他才决定不置一言,任由事态发展算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都尉大人真是好雅兴,白日里观武佐酒还不尽兴,夜里还要饮酒赏月,实在是令人佩服。”
韩安国回过头,循声看去,只见郭解正拱手行礼,微笑着看着他。这郭解不愧是天下绝顶的高手,来无影,去无踪,无声无息,悄然而至。
若是寻常人突闻身后人声响起,怕是心头也会一紧。韩安国乃是见多识广,百折不挠的人杰,听得这声人声非但未惊,反而面露微笑,对着郭解回首行礼道:“就知郭大侠白日里发现老夫的异状,夜里定然到访,老夫已等大侠多时了。”
郭解见这韩安国镇定自若,定力如此了得,不由更生钦佩,说道:“大人胆色过人,郭某真是敬佩,不过大人不怕郭某不利于大人么?”
“哈哈哈!”韩安国闻言大笑,又说道:“郭大侠就不要玩笑了,不说你与老夫无冤无仇,因何要害老夫?更何况你若有意加害,这无声无息的来到老夫身后一剑结果了老夫就是了,又何必出言相询呢?再说,老夫当年任梁国大将军,见过七国之乱的刀山火海,尸骨成山,后改任内史,也经历过一朝言事,夕入囹圄的困难境地,老夫早就忘了何谓‘怕’了。依老夫看,郭大侠此来,是想探听关于鬼影杀手的事吧。”
“大人果非常人,郭某听闻大人与这杀手之间本就有些渊源,今日看大人颜色,分明知晓些什么,故而郭某冒昧,斗胆来此打扰大人悠闲,万望大人赐教。”
“郭大侠客气了,”韩安国说道,“既然大侠想知道我与这杀手间的渊源,告诉大侠知晓也无妨,大侠可知景帝年间晁错袁盎被杀之事么?”
“据说皆是这鬼影的手笔。”郭解答道。
“不错,晁错大夫被杀,老夫不甚清楚,但袁盎袁公的死,最后可是算到了故梁孝武王头上,而老夫,正是孝武王的内史。”说罢,韩安国指了指屋内座席,邀郭解同坐。二人坐定后,韩安国便细细讲起了那些前尘往事。
“这事情要从七王之乱说起。当年以吴王刘濞为首的七王反叛,叛军攻占棘壁,杀死数万人。孝武王命我为大将军,固守梁都睢阳,抵抗吴、楚的精兵。也正是孝武王的据守不屈,阻挡了七国叛军直逼长安。梁王因此立下大功,得先帝诸多赏赐,所赐的仪仗规格甚至堪比储君。当时别说是梁王,就是我,都以为天子有意以梁王为储君。后来临江王被废,临江王本人也在中尉府自尽身亡,我们一干梁国下臣,就更坚定了梁王将为储君的心思。”
“梁王啊,”说起梁王,韩安国神情变得温和许多,眼中也充满了怀念,“梁王他天资聪慧,学文习武皆有所成,老夫虽为内史,可也算是梁王的半个师傅,他什么都好,但若说他为天子,掌握天下权柄,依老夫看来,非万民之福。”
“梁王虽然才华横溢,但性格单纯冲动,常常任性妄为,喜欢彰显炫耀,他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宝贝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但若是谁答应给他的东西没有兑现,不论那东西是否合适他,是否有价值,他都会暴跳如雷,”韩安国说道,“后来先帝改立今上为储君,梁王因此失了储君位置,因此气极,他竟听信羊胜、公孙诡那两个佞臣的昏招,竟欲谋害不支持他为储君的朝廷重臣,以此泄愤。才有了后来袁公被杀的事情,我也是因为反对这个决议,被气愤的梁王下狱。”
“如此说来,鬼影杀手乃是羊胜、公孙诡二人所雇佣的?”郭解问道。
韩安国却道:“非也,后来这两个倒霉蛋成了替罪羊,他们确实派遣了刺客,可以他俩的本事,如何能招揽到能取重臣性命的心腹四士啊。”
“后来我于梁王宫殿内,找到这两个混蛋,这两个人吓得瑟瑟发抖,问他们什么就说什么,他们甚至说,自己的死士还没有动身出发,也正是因此,梁王才决心藏匿他们。梁王啊,心地到底还是太善良,竟不知只有这二人殒命,才能保住自己,只想着他二人尚未得手,不应归咎给他们。”
郭解听了这多年前的秘闻,不由大吃一惊,这羊胜、公孙诡二人竟是替罪羊,并非多年前震惊天下的谋杀的主谋凶手,那又是何人因何,杀这些重臣呢。“难道是梁王自己找来高手,杀了那些重臣?”
韩安国却摆摆手,说道:“那杀手在闹市中取重臣性命,一剑封喉,然后飘然而去,无影无踪。尤其当时袁公得到消息,正坐在疾驰车马上飞奔去魏其侯的府邸报信,那杀手依然从容出手,一剑夺命后立刻遁走,毫无踪迹可循,故而廷尉府后来没有法子,才一股脑把罪责全甩给了羊、公孙二人。郭大侠江湖中人,如此高手世间罕见,怕是郭大侠比我还要清楚他可能是谁吧。”
郭解默不作声,他早就对这杀手有所怀疑,今日韩安国的话,更坚定了他的判断。“这高手当年的造诣不在我之下,天下间恐就寥寥数人。”
韩安国抚掌笑道:“也正是如此,老夫断定这高手不是梁王所派。天下高手多自负,对效力之人向来挑剔。梁王虽然英武,但还是小儿心性,以郭大侠的身手抱负,回为这样的主君卖命么,况且若梁王招揽到这等高手,怕不是先兴高采烈地告诉老夫了吧。故而,此事绝非梁王所谋。”
郭解沉默不语,这韩安国说得一点没错,这寥寥数人他皆相识,哪一个不是性格孤傲,不甘于人下之人。
却又听韩安国接着说道:“那么,这心爱梁王,又有能力招揽天下绝世高手为其效命,事后甚至能让权势煊赫,素有圣眷的一方王侯背黑锅之人,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