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元年初夏,距新君刘彻即位已有半年时间了。这半年的时间里,年少强干的少年君王为夺得权利,实施了一系列新政。他任命崇尚儒学的窦婴与亲舅田蚡分别担任丞相和太尉,并重用精通诗礼的王臧、赵绾二人制定朝堂礼制,力图将国家的指导思想由黄老学说变为儒家思想。皇帝锐意进取的同时,多年前使长安官员人心惶惶的“鬼影杀手”却再次出现,使得整个长安城笼罩在诡异的氛围里。
据说,助力景帝削藩的大夫晁错就死于鬼影杀手之手,而竭力反对梁武王接任储君之位的名臣袁盎,他的死也与鬼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此次,鬼影的目标是丞相魏其侯窦婴与太尉武安侯田蚡。
先是魏其侯府的武术教习,丞相武胆姚益被刺杀在长安的一处偏僻街市。至死伤痕是喉处一道剑伤,一击致命干净利落,姚益死时双目圆睁,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姚益的尸身边上,画着一张狰狞鬼面。这鬼面,就是鬼影杀手的特有标志。
而后是武安侯府的高手田簋在自己的居室被杀,屋里凌乱不堪,显是发生剧烈的打斗,他持剑右手的经脉被人挑断,致命伤依旧是喉头凌厉一剑。
京城官员人人自危,仿佛那无形屠刀已悬在他们的头顶了。
蛰居洛阳的大侠郭解也在此时重返长安。
说起游侠,这郭解便是游侠里的至尊。年少时的他,靠一手惊世技艺名动天下,那时他对敌从不留情,故而天下人对他多时惧怕。后来,他经历了一个伤心的大变故,他的性情处事也发生了转变,与人交手,不再非要夺人性命,往往败而不伤,他不再在意江湖中的争斗与扬名,常常调停其他豪侠间的纷争,他的这些转变,反而提升了他的名气,江湖人此刻谈及郭解,大都充满了敬意。
他这次回长安,主要是由于田簋的死。
这田簋不是旁人,乃是他亲姐之子,他的外甥。他姐姐嫁与了大侠田仲的后人,生了这田簋。这田簋自幼便修习传自田仲的家传剑法,武功造诣也有了一些火候,故而才得到田蚡的重用,可谁料竟被鬼影杀手所害,丢了性命。她姐姐向来喜爱田簋,一时痛苦不已,央求他去长安为儿子讨个公道。
于是郭解便只身来了这长安。
此刻,他正站在旧时居住的庭院中望月沉思。
郭解个子不高,容貌质朴,但身行匀称,全身的肌肉有着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随时都能迸发出巨大力量一般。
他静静地站在院中,如岳峙渊停一般,背在后面的双手上捏了个精美的小竹片,小竹片被他以一种玄妙的节奏不停晃动。他眉头微皱,不知所思何事。
忽然,他心头生起一片危机感,全身的肌肉气血瞬时便提升到了最佳状态。
只见一团红云从院边高墙跃下,一个红衣蒙面女子向他飞扑过来,一柄无影剑伴着犀利的剑气直刺他的咽喉要害。
他一笑,微微偏了偏头,这一下偏转不多不少,恰好让开了夺命的剑锋,他伸出右手轻轻在无影剑的剑身上一弹,那女子顿时感觉一股巨力从剑身上袭来,手腕处的经络如遭电击,顿感酸麻。
这女子也是武艺高强,此等情况还是没有使长剑脱手,而郭解的右手却未停歇,他捏出个剑指,顺势点在女子的手腕处。这一下看似轻柔,实则蕴藏巨力,女子再难把握手中利剑,利剑脱手激射而出。
这脱手利剑裹挟着之前自上而下的一刺之尾,速度快若闪电,但郭解的左手更快,他向射出的利剑方向一探,准确地抓住无影剑的把柄,竟把这飞射出去的利剑稳稳抓在手中。
“浣君,莫要顽皮。”言语的内容虽是责备,但也难掩他语气里的无比欣喜。
红衣女子摘下蒙面红纱,竟是那许浣君。她脆生生地叫了声:“爹爹!”原来,她竟是大侠郭解的亲生女儿。
郭解看着摘了面纱容光艳丽的女儿,一时竟有些恍惚,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沣河边,见到了那魂牵梦萦的浣纱女子,那女子在冲他微笑,在叫他翁伯。他的内心竟在父女重逢的喜悦中生出一股心酸,他想:“浣女,你看见了么,我们的女儿浣君长大了,学了一身好本领。”
郭解毕竟一代宗师,很快便稳住激荡的心神,苦笑说道:“你这孩子,多年不见老父,见面就刀剑相向的,还是如此精妙的杀招。”
许浣君,不,该是郭浣君笑着回答道:“非是女儿不孝,实在是师父她老人家迫女儿这么做的,她教给女儿这招,让女儿仔细看看爹爹如何应对,下次再见她时说与她听。”
郭解哭笑不得,这师姐多年不见,性情却一点没变。
原来郭解与浣君的师父,女侠林清素同师承于前代盗尊季吞,他二人都是惊才艳艳之辈,可季吞只将“盗亦有道”五字真诀尽授给了郭解,而林清素,只得授“智圣仁”三诀,这并非是盗尊偏心,主要是其他义勇二诀需要大量气血支持,且对根骨要求极其严格,只有像郭解这样根骨奇佳的男子才能大成。女子天生气力就小,这是上天造化所致,非是人力可以更改,若是修习义勇二诀,难以大成不说,还会伤及寿元。
林青素初时不知这根源,以为师父偏心,她本就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又代师统领天下绿林,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便常常与郭解争斗较量,务要证明自己强于师弟。后来虽明白了其中原委,却仍未改这较量的习惯,非得证明她纵使不习义勇二诀,也能胜过郭解。
林青素因事伤心,远遁西域,多年不问江湖事,郭解本以为她性情转变许多,不料这见面还是存心较量,想来争强好胜的性子还是没变。
浣君却想,自己得师父授意试探父亲的造诣,本就为难,怕师父多年苦思冥想的精妙剑招由于偷袭误伤了父亲,故而出手时留了三分力道,即便如此,爹爹这轻描淡写的化解方式,以及这看似轻柔出手所蕴含的巨大力道,想来父亲的武学修为已经到了轻若鸿毛、重若泰岳、从心所欲的大境界,以中行逐鹿的修为,含愤出手的飞沙气矢绝技,尚未让自己长剑脱手,爹爹一记剑指,竟夺了自己手中的宝剑,恐怕爹爹武功还要高过中行逐鹿,怕是师父,也不是爹爹的对手了。
她不知,武功练到双圣与中行逐鹿那种境界,就宛如百炼精钢,光靠自身加热炼制已难去芜取精,需得千般捶打,万般磨炼,方能不断精进。
林青素隐居月牙泉,与之切磋的只有自己的幼徒,且多是传授为主,其后便是与假想的强敌较量,进境自然缓慢。
中行逐鹿倒是寻觅对手锤炼几身,可不论草原辽东的游牧高手,还是北部极寒的罗刹鬼头,由于环境恶劣,见识粗鄙,多是靠着人的本能打斗,哪有中原高手的精妙技巧来得实际。
郭解虽不问盗门事务,不再好勇斗狠,与人性命相搏,但他一代大侠,义气深重,常常出面调停高手间的纷争,经常要与高手动手较量,较量时又要力求制人而不伤,要求就更胜于寻常交手,故而进境迅猛,以俨然当世的第一高手,怕是当年的盗尊,也未必及得上他现在的造诣。
方才浣君剑试父亲,初时还见父亲手里握有一竹片,想是为了腾手应敌,随手丢了,也不知那竹片写得什么,父亲眉头微皱,难道是因为竹片上的内容?
她向地上看去,果然,在郭解脚边发现了那块竹片,这竹片竟笔直地插地上,这小院是用青石板铺就,竹片这等柔软之物竟刺穿了青石,看来父亲的内力实在是雄厚神奇。
浣君指着问道:“爹爹,那竹片上写得什么?”
郭解随着她指点方向看向自己掷下的竹片,他轻轻一跺脚,那竹片竟然如受了巨力般弹射出来,他伸手夹住飞起的竹片说道:“这是一张请柬。”
浣君奇道:“请柬,父亲在长安还有旧故?”
郭解摇头说道:“这请我的人,乃是长安樊仲子,槐里赵王孙,长陵高公子以及剧孟大侠的后人剧昶,前面三个人是长安附近有名的高手,他们行侠仗义,造福乡里,声名远播,我与他们没什么交情,但是也都神交已久。剧孟大侠当年协助周亚夫将军平定七国之乱,为天下豪杰景仰,后来周侯为先帝灭家,剧氏便再无踪迹可循。说起来,这剧氏与我们家有很深的渊源呢,当年外祖母给周侯相面,说他虽位及列侯,但难逃饿死的命运,还劝过剧大侠保重家人,莫受周侯的连累,如今看来剧孟大侠是信了外祖母的预言,妥善安排了自己的后人。”
这郭解的外祖母叫许负,是汉初的著名相士,她曾望出刘邦的天子气,所以阖家投奔当时争霸中处于劣势的刘邦,刘邦定鼎天下后,她因从龙有功获封列侯,也是汉初唯一的一名女侯。浣君学得的相法,就是传自许负的《金器秘旨》。
“这长安豪杰请我饮宴本是情理之中,但这数位高手同时而至,恐怕事情并不简单,若是这几人同时发难,便是我,恐怕也难讨得到便宜,况且。”
郭解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这次这鬼影杀手事发突然,我细想来,感觉与之前差异极大,况且这田簋和姚益的死有些蹊跷,怕是也是大有文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