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伏、散灭、粉碎一切罪业、罪障、恶业之决——这是吴介对肉和尚不断诵念的咒语的印象。
消什么罪?断什么障?灭什么业?他望向台上呆若木鸡的僧人没忍住轻笑一声,光看那满身赘肉就知道这和尚哪怕念一辈子佛咒也没法在佛祖面前斩断自己的业障了。
吴介没料到自己这声随意的笑却像一粒火星弹入满房干柴中,顷刻演变成熊熊烈火,人群涌动起来,原本嘈杂的议论和争吵一并转为齐声大笑,好似所有人都觉得和尚好笑一样。
这突如起来,又不断叠加的笑声像掀起了巨浪,猛地朝在台上苦苦矗立的和尚拍去,那钟吕般宽大的黄袍仍然没有没发生褶皱,可它依旧抖动了几下,显露出明白的疲态来。
吴介看了眼正捂嘴憋笑的书生,轻轻叹气,“本来还有机会的,倒没想到被我随意一笑夺了机缘,高僧,这钗子就归我吧。”他略表歉意地向背对着自己的肉和尚拱了拱手。
吴介清楚的,和尚更清楚——
世俗的失态又怎能扰动他在酒池肉林里滚练所就的佛心?
可身在红尘中,奔波江湖里,人心的分量终究是要靠其他人心来秤的,一番嬉笑怒骂,最不堪的却是一干酒囊饭袋的嘲讽与蔑视:
当真是——
无肉无酒,可销此愁。
他不断诵念灭定业咒,就是想借此斩断缠身的因果业障,毕其功于一刺之间,连着种种迷惘穿心而过,可此时本就为龟甲所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和尚发白的胖手肉眼可见得不得以的松开,壮实的枪杆不等全部放掉,就有了江中翻滚的蛟龙般肆意挣脱的迹象,枪尖打转的圆弧瞬间瓦解,错落有致的咒文也紊乱起来。
这钟吕裂开了,众人耳畔恍惚间传来钟鸣破碎的声音,仿佛身边有一座海市蜃楼那样的寺庙一并远行了,烟消云散了。
看客们一下子失去了对他那弥勒佛转世般样貌的推崇,肉和尚变成了真的肉和尚,球似的腰,圆滚滚的脑袋,被粗细藕接起来的腿驮着,外面则罩着渗满了油汁的破烂的黄袍。
吴介看着他神色黯然地走下台,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串佛珠,肉嘟嘟地大拇指不停往下挪,小巧的木色佛珠便往下转,口中念念有词,诵着诵着原本满脸的失意变成了悲悯——
等到和尚穿过人群走近了,吴介眼尖地发现这串佛珠很不一般,远观仅是木料的色泽,近看却黑亮到剔透,好似被磨得圆润的黑玉。
和尚在经过吴介身边时停了一下,颇为亮堂的声音被压得极低:“有缘者得之,贫僧法力尚浅,可还看的出施主是有缘人的面相,况且施主是个好人,贫僧也乐见施主享成。”
吴介一愣,好人?是说自己向他拱手致意过吗?可那时候他明明背对着我啊?
“高僧何须自谦,这等功力,鄙人敬佩万分——望借高僧吉言,却有所得。”吴介拱拱手。
肉和尚面不改色,转着手中佛珠手串,踏步而去,“施主,佛曰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