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遥远的星尘，在闪耀了整晚过后，发现无人有暇欣赏自己，扫兴地慢慢淡出。地平线上一道乳白色的微光正缓缓升起，然后把自己融进纯黑的天幕，调和成由浅入深的蓝。白水的将士们无需借助火光，已可朦胧地看见彼此，黎明正在悄然来临。

　　戴忍龙和马飞天像两尊雕像一样，矗立在各自队伍的最前面，在他们身后，分别是姬怀秋和千羽，萧钰儿和张晨则毫不犹豫的站在了马飞天那边。双方无人开口说话，甚至都没人弄出声响，双方拉开架势却静的出奇，仅剩呼呼的风声和黄沙打在帐篷上的噗啦声听的真切。难以想象，这里将是一个两万人火并的战场，他们都在等一个消息，等一个女人。

　　忽然，一阵隐隐急促的马蹄声击碎了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声音的方向。轮到兵刃出场了，它们急不可耐地发出阵阵冰凉之声，一把把刀枪剑戟张牙舞爪地摆出进攻姿态，恶狠狠地指着对面。

　　马踏飞沙，烟尘滚滚。

　　那目之所及之处，仅是二人一骑！那速度堪比风暴来临，在广袤的沙土坡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残影。

　　很快，那两人的轮廓已跃然成形：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另一个则是瘦小清秀的模样。马蹄每往前踏出一丈，那二人形象便清晰一分。那黑汉子周身已沾满血污，像披着一身红黑相间的战甲，两只手拼命抖动缰绳，不让马儿有丝毫放缓速度的心思。在他身前的女子，把身子压得低低的，好像这样就可以抵挡风沙与飞血，一件白色斗篷被她紧紧裹在身上，好像它可以赋予自己一种保护的力量。

　　马飞天的心跳开始加速，那件白色斗篷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送给戴琳双的那件！

　　没想到当时你侬我侬的定情之物，竟以这样的方式出现，马飞天心头一阵雀跃，再看那猛汉，确定是赵天英无疑，兴奋地简直要跳起来。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姬怀秋，赞许地点了点头。姬怀秋则挤出一个淡淡的微笑，轻轻点头示意，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姿态。

　　而对面的戴忍龙，心已凉了大半，但表面上仍不动如山，和之前没有丝毫变化与起伏。千羽把目光投向他，仿佛看到了那张无情面孔下蕴含着的伤感，那种伤感像一双手，从戴忍龙身体伸出来，不经意间敲了敲千羽心中的悲悯之门。

　　不一会儿，狂奔留下的沙浪终于停在了目的地。赵天英翻身下马，再把夫人小心翼翼地扶下来，然后向大将军行礼。完成这一连串动作后，喘气的频率，仿佛要冲破他承受的极限，顿时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马飞天腾的从马上跳下来，迈着轩昂的步伐，迎接勇士凯旋。飞天神鹰这一身斑驳的血迹和仅剩这一骑抵达，可以想象刚才战事的激烈程度。夫人好像也消瘦了一圈，这一路上她一定吃了不少苦。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他只顾着喜悦，突然发现一处隐秘的角落正悄然露出。他怯怯地瞧了一眼那角落，巨大的阴影瞬间放大了无数倍，笼罩住他的内心。距离更近了，那片阴影的纹理愈发真实，凝成一块鳞次栉比的巨石，坚硬又刺目的横亘在那里，让人无法躲避。

　　这披着白色斗篷的姑娘不是自己的夫人戴琳双，而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小周……

　　马飞天一把抓住小周的肩膀，使劲瞪着眼，把她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小周被他抓得痛，看得脸红，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自己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使劲挣了挣。马飞天这才意识到失礼，一下松开了小周，呆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儿，说不出一句话。

　　坐在地上的赵天英刚刚倒顺了呼吸，看到马飞天脸色苍白，神态反常，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对。他起身一个健步冲过去，绕到那女人身前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股子凉气从他脚下生长出来，迅速蹿到天灵盖，如烟花般炸出一声巨响，脑袋“嗡”地一声，然后是延绵不断的耳鸣和急速坠落的冰凉。这一冷一热，激得他一个趔趄，险些再次一屁股坐到地上。

　　“怎么是你！救错了人你怎么不早说！”

　　筋疲力尽的赵天英，凑出一股懊恼的力量，质问着小周：“你知道救出夫人有多重要吗？死了那么多弟兄，他们可都是精锐骑兵，你这是开什么玩笑！你对得起他们吗？对得起大将军吗！”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脸贴在小周面前，冲着她大声咆哮。

　　“你凭什么！凭什么穿夫人的斗篷！说！”最后这几句话仿佛勾出了天雷地火，瞬间将赵天英刚才体内的寒气给烧个干净，并有继续蔓延之势，将他烧得面红耳赤，青筋暴起，恨不得两颗眼珠子也要喷出火来，将小周一并焚烬。

　　面对这一团暴怒的火焰，小周并没有被吓退。她只是平静接受着赵天英迸发的愤怒，然后一扬眉，淡淡说道：“是我主动要求穿上夫人这件斗篷的。”此话一出，犹如一颗蛮横的拳头，一拳砸在赵天英脸上，一拳打在马飞天心里。

　　“啊！”赵天英怒火难抑，大喝一声，抽出身边士兵的佩剑，径直向小周脖颈砍去。小周见状，闭起双眼，不闪不避，好像就是在等这一刻的到来。

　　但她并没有感到自己迸出的鲜血，也没有感受到凉剑带来的灼烧。她缓缓睁开眼，看到马飞天竟一把托住了赵天英挥剑的手腕，箭尖距自己仅有一掌之距。

　　马飞天一双六神无主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地面，用虚弱的声音说道：“让她说完。”飞天神鹰长叹一声，愤恨地把佩剑摔在一旁。

　　小周定了定神儿，向马飞天点了点头，以示感谢。然后用与她十分不相称的坚毅眼神，看着马飞天说道：“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的父亲，两边军队为抢夺自己，在城门外互相残杀。大将军，你可考虑过夫人当时的心情吗？”马飞天继续沉默的放空，明明听到小周的话，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小周继续说道：“刀枪无眼，难道就让夫人在这你争我夺中，命悬一线吗？”

　　“那你也不能把夫人拱手让人啊！”赵天英咆哮着。

　　“拱手让人？对方难道不是她父亲的人吗？把夫人托付给他们，可有什么不对吗？”小周突然提高了嗓门，硬生生把赵天英的话给怼了回去。“你们在意的，难道不该是夫人的生命安危吗？而不是到底落在你们哪一边，不是吗！”这一下赵天英无话可说，只能红着脸，听小周继续说下去。

　　小周缓了口气，再次平静的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做你们肯定不乐意。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她的安全，从披上那件斗篷开始，我就做好了死的准备。夫人待我如亲姐妹，对我呵护有加，在她面前，我一直感觉很安心，仿佛人生也不是那样灰暗。她是我的希望，我不允许你们伤害我的希望。”

　　说完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我知道，也许我坏了你们的大事，你们要是生气，就杀了我吧，反正只要夫人安全了，我死了也值了。”

　　小周的话像一道闪电，划开了马飞天心中那片阴暗的天空。在这生死关头，一个侍女竟能和琳双如此情深，自己身为丈夫，对方的伴侣，曾经厮守一生的誓言，在刚才那几句朴素的话语前，竟显得脆弱不堪。

　　“我真的没有为他着想过吗？为了自己的梦想，甚至可以不在乎她的生命吗？我这还算个什么丈夫？”无数个质疑像洪水一样淹没了马飞天的思绪，而在那洪水的上方，姬怀秋的话在空中回荡，余音裹着悲苦，一遍遍坚实又执拗的重复着，像敲打沉睡千年的古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