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上官千端起酒杯,一杯下肚。借着喝酒的时机先缓一缓,然后坚定的答到:“我是头一回听到这个人……”话音刚落,“吱纽”一声,大门被轻轻推开。几位青紫罗裙,粉黛容妆的妙龄女乐映入眼帘。个个朱唇如樱,肤莹若雪,眉似新月,清秀卓雅,仿佛是带着春光的人间仙子,瞬间让这个偌大冰冷的大厅,一下子温暖了许多。
女乐们一共六人,先是恭敬的向主人与宾客鞠上一躬,然后调整好姿态,摆开各自手中的器乐,随后一曲悠扬的音符飘出。
那舒缓绵长的音律像一支绿色的油彩,一起一伏,一撇一捺,瞬间就把每个人的脚下,铺满了菁菁翠草。低沉的瑶琴迎了进来,以沉稳磅礴之力,勾出巍巍青山岗,运来甘饴清泉水,万物开始有了生机与灵性。弹跳的琵琶,缥缈的箜篌引来一声声雀鸣与微风。铜铃和环鼓点缀着闪蝶与樱落,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江南春景图。
上官弘多年来悉心调教培养。乐技上带她们看、学、练、游、研,生活上给她们锦衣玉食、香闺秀阁,呕心沥血打造了这么一支极品女乐师班。虽然人数不多,场面不大,但堪称“乐中独舞,世间至雅。”
除了音乐上的追求,上官弘对她们的衣着品位,言语气质也是要求极高。再加上她们长时间在一起生活,彼此间的默契早已渗透交融,配合起来更是天衣无缝。这天底下,恐怕再也难找出来一支能与之媲美的女乐师班来,哪怕是天子的,也未必如此。
安容敬头一次欣赏到如此美妙的视听体验,两只眼球直直的盯在那些清秀的女乐师身上,恨不得整个人都要陷进去。至于此时身在何处,刚才说了什么话,都已被打散,飘落进尘埃里,再也黏不起来。
因为是自家的乐师班,上官千倒是见得多听得多,习惯成自然,并不觉得新鲜。安容敬此时一脸色相,刚才咄咄的问话也不见了,场面警报暂时解除,但上官千又有了新的担忧。
过了一会儿,曲乐演奏结束。安容敬还呆呆地看着女乐们,上官千扭过身,捂住口鼻,作势咳了一声响,然后又回过身,用力鼓了鼓掌——“啪啪啪”。
这下安容敬才终于回到了人间。“呃…好!真是好听极了!”他回过神儿,挥起两只大手,鼓掌不停。“哎呀呀,真是万万没想到啊!眼看咱兄弟俩这宴席临近尾声,却有如此精彩的乐章啊!都说弘王府净是宝贝,此时此刻我真正见识了,什么才是人间至宝!”说完立即站了起来,再次用力的鼓掌。女乐师们也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嘴一笑,点头回谢。
“敬哥谬赞了。家父平时爱好音律,闲暇时间用来消遣,唤来这几名女乐,就是平时练个勤奋,熟能生巧的小技,备与宾客欣赏,助助雅兴罢了,不足为道。
安容敬对上官千这一番不咸不淡的客套像没听见似的,借着酒劲摇晃了一下身子,而后缓慢的走到那六名女乐中间。伸出右手指背,撩了一下其中一位姑娘的脸蛋,那姑娘像瞬间被电打了一样,吓得一退。手中的琵琶也被无端拨弄出干涩的异响。
“你们……可真好看,可否今晚跟本王回丞相府?”边说边用他猥琐的眼神扫过每一张嫩白的脸,然后猛地一扑,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铜铃姑娘扑去。这一下可把姑娘们吓坏了,群芳瞬间花容失色,尖叫连连。铜铃跌落下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哑音,像是在替主人求救。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上官千慌了。此时的安容敬已不仅是酒后失态,而更像是个变态。虽然上官千知道安容敬此行来者不善,但这酒后耍流氓的行径,上官千怎么也想象不到。
看着自家人被调戏,他再次心生怒火,决定要做点什么,甚至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但刚想开口却又犯了难,他不知该怎么做,该用何种口吻,何种方式去制止,如果得罪了丞相之子,那自己和父亲之前一切的隐忍都将彻底毁于一旦。可如果自己不吭声,主人不去制止这种行为,做为下人又如何敢反抗?想到这里,他狠狠的抓了一下大腿,怒的两眼通红,凶光毕露。
“哎,千弟。你怎么还坐那儿不动?你喜欢哪个赶紧来挑,别让美人久等了,咱哥俩一起快活快活,哈哈哈哈!”说完,强硬的一把拽住铜铃姑娘,另只手又薅住环鼓姑娘的头发,用劲一拉,两位姑娘柔弱的身躯一下没了重心,倒入他那沾满酒腥气的米色锦袍里。再顺势把胳膊搭在二人的脖颈上,用力向下一压,三人一同坐在瑶琴姑娘的琴凳上。
瑶琴姑娘连忙起身躲避,不料刚站起身,安容敬伸脚一绊,她一个踉跄栽倒,趴在了自己心爱的瑶琴上,琴弦发出一阵轰隆的震响,像是天塌地陷的警告。她刚欲起身,安容敬抢先站起,抬脚就往姑娘的后背踩去。瑶琴再次发出了痛苦的悲鸣,那姑娘的脸被紧紧压在了琴弦上,白皙的皮肤上瞬间起了三道血红的印子。
“安兄!”上官千再也忍不下去,起身一嗓子吼了起来,不过被眼前混乱的场面形成的杂音压下去一截。安容敬此刻乘着酒劲儿也不太敏感,倒是不怎么觉得突兀。
“这些女乐仅是抚琴奏乐,助以雅兴,并不供**之欢!还请兄长能克己守正,不要为难姑娘们。”上官千紧握双拳,浑身颤抖地说着。
“噢…是吗?我差点忘了,这里还是弘王府,不是我丞相府,难怪这么无趣!哈哈。”接着他又把手伸到姑娘们的身上游走揉捏,满足后冷冷的说道:“这样吧。今天的酒喝得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了。但刚刚的演奏,我确实喜欢,尚未听个通透。如果千弟不介意的话,不如让我带这几位女乐师一同打道回府,如何?”
“不妥!”上官千再吼一声,似乎比刚才那一嗓子更加了几分气力,像带着一股风,吹散了满屋子的淫邪之气,吹得安容敬一愣,酒意顿时醒了七八分。
他脸色一沉,松开双手,被抓住的两位姑娘趁机赶紧逃出魔爪,与其他人紧紧站在一旁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口,好像错的是她们自己。
那位被踩着的瑶琴姑娘,缓缓起身。与前两个迅速逃开的姑娘不同,她起身后并没有慌张逃走,而是定定的看着安容敬,瞪了他一眼,虽没有开口说话,但那凌厉的眼神,像是在回敬刚才对方的“一绊一踩”。她然后慢慢走过去,与姐妹们站在一起,始终抬着头。
看到这一主一仆各顶自己一下,安容敬苦笑一声,无奈又傲慢的摇了摇头,心中十分不悦,说道:“唉,呵呵。真是没想到啊,堂堂上官公子,为兄弟居然还舍不得几个贱婢?这气量比起你爹,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呀!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请千弟说一说,赠哥哥几个吹拉弹唱的女子有何不妥?”
“好!刚才哥哥还立志发愿要好好学习箭术,我也答应要教你。这还没开始呢,因为几个女子就堕了刚燃起的志向了?如果把她们带走,只怕会影响练习,那今日你我的一番肺腑,岂不沦为笑谈?”
“哈哈哈哈!好好好,说的好,太好了!不愧是上官弘的儿子,还是有两下子的。”安容敬喷出今晚最大的笑声,眼神不再迷离,开始有了焦点,好像一个稳操胜券的棋手突然被将军了一样,一时又来了精神。
“没错,向千弟学射箭,我是没忘的,也是诚心的。这样吧,来之前呢,我也只是听说,还从未亲眼见识过千弟的箭术,我想个办法,让你来露一手。”
说完,他瞄向餐桌,在一盘水果中翻来翻去锁定了一颗苹果,随即两眼一亮,指着那颗苹果说道:“千弟,你去取了弓箭来,如果能一箭射穿这颗最红的苹果,我就听你的,不带这六个人回去,也不再为难她们,如何?”
“好,那兄长君子一言!”
“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这个回合结束,上官千算是长出一口气。他从容的取来自己心爱的那把名为“知雁”的角弓,然后往大厅的角落退去,留出一个足够远的距离,以展示自己的实力。
“慢!”上官千刚准备拉弓,安容敬打断了他,说道:“我可没说这苹果要放在果盆里面,那对你千弟来说难度也太低了。这样说不定我也可以射中呢,不好不好。”
说完,他走过去拿起这颗苹果,得意的晃着身体,悠闲地走向刚才瞪了他一眼的那个姑娘面前,故作小心的把苹果放在了她的头顶!又作势用手稳了稳,确保那颗苹果的平衡,不会轻易掉下来才放手。“站好了,你可不许动哟。苹果要是掉了,那可就不算数了。”说完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假惺惺的微笑。
瑶琴姑娘强忍着内心的厌恶与忐忑,气鼓鼓的看也不看他一眼,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主子——上官千。
自打从安容敬出现在大门口的那一刻起,上官千的心里就没顺过,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反复被抛来抛去,任意蹂躏。此刻早已到了爆发的边缘,他恶狠狠的举起知雁,想象着射杀安容敬的画面,来换取正义与安宁。但,当真如此的话,正义有了,可安宁得了吗?丞相之子死在弘王府,估计会被满门抄斩的吧……突然间仿佛无数的人命,被绑在这轻轻的一根箭矢上,让它变得无比沉重。
上官千自打学习射箭开始,就一直在享受其中的乐趣,他享受出手的那一瞬间,好像飞出去的不只是箭,更是一个自由驰骋的灵魂,随性的往来于天地寰宇。
但现在,他的双手仿佛冰冻一般,麻木到失去知觉,好像已忘记该如何伸拉弓弦,锚定准星,呼吸也完全乱了节奏,胸中满是仇恨与怒火,按捺不住其中任何一方,只能任由它们在体内横冲直撞。
“怎么了?这么磨磨唧唧的,你不是高手吗?小师父倒是快给徒弟露一手啊!”
上官千感觉自己快要溺水了一样,垂死挣扎在一片无人的汪洋。他想到哭,想到逃,想到死,甚至想到了全家人的死……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又坚决的声音传来:“千公子,你放心射吧。没事,我相信你。”
“嘭”的一声,上官千脑子里和身体里的那些恶念,像被一齐击碎了一样,瞬间化为乌有。刚才淹过头顶的水面也在迅速回落,蒸发。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明媚温婉的姑娘,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不仅是感谢她甘愿以身试险,更感谢她“救”了自己,救了上官家。
“对了,千公子。我姓周,叫我小周吧。”说完,少女嘴角一翘,莞尔一笑,两眼一弯,挡不住的清秀可人。仿佛浑身散着光芒,不经意间把那千斤的重担从上官千的身上给卸了下来。
“好,我记住了。谢谢你,小周。”
上官千此时抑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滑落脸颊时的温热让他平静下来,双手对弓箭的记忆重新被唤醒,他感到那些早已熟练的口诀、技巧、经验,此刻化成了一层淡金色的薄雾,在周身荧光一现,而后渗入肌肤,融入血脉,好像自己与手中的知雁弓已心意相合。仿佛箭未发,便已穿云即中,尘染不惊……
所有人都没看清那支箭是什么时候飞出去的,甚至都没能看到上官千抬臂弯弓的瞬间。只是在眨眼之间,划来一道闪电,悄然无息又势不可挡的把那颗苹果击成两半!
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只看到一支箭狠狠的钉在大厅一角的木柱上,箭羽不停地上下翻抖,响着经久不息的嗡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