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大将军到!”
一声粗犷的喊声传来,惊的戴琳双一个愣神儿,把在发呆的她拉回现实。
随后,城墙上的守卫举起了号角,震醒这一方天地,击鼓手开始整齐的锤击薄脆的鼓皮,它们上下翻动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在城墙四壁来回碰撞后显得雄浑壮阔。执旗手舞者红黄紫青蓝五色彩旗,被劲风吹得哒哒作响,像是众人在用力鼓掌。此时,整个卫凉城像突然“活”了一样,热烈地欢迎着回家的主人!
戴琳双推窗望去,那个曾经的白马少年依然长缨在手,白袍随风,但英俊的脸庞却多了几分沧桑与疲惫,战甲也不是熟悉的银光锃亮,上面布着一道道划痕和大大小小的坑洼与破损。
突然!一条刺眼的红染,在他手臂的位置,一下戳进她的心,又猛地揪了一下。她来不及补妆容,托起长袖仙裙一路小跑,穿过漫长的走廊,一口气奔到前广场。
“夫君!”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马飞天还没下马,看到夫人气喘吁吁的来迎接自己,着实有点意外。于是赶忙下马,吩咐侍卫牵马回圈,自己顺势取下沉甸甸的头盔,连兵刃也一齐交了过去。
戴琳双近距离看着马飞天,他脸上那大大小小的伤口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这是一张被战争洗练过的脸:黑色的污泥与透明的汗珠相互渗透在一起,深浅不一的伤口有些刚刚凝结,有些已成为印痕,像是一把匕首扎在这片“纷争之地”。干裂的唇皮已经卷起,像炸了毛的孩童在撒泼哭闹。完整的是一双眉目,那刚毅的线条和明亮的眸子依然炯炯有神,有将世间一切正义的决心。
戴琳双打量着这张脸,泪水在眼眶翻滚,心里先是一紧,在看到没有致命伤后,又是一松。这七上八下的冲击,再加上她身子骨弱,刚才的一阵小跑也打乱了呼吸的节奏,此时她感觉非常不适,头晕目眩,两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回到卧房,马飞天亲自把夫人安顿好后,自己简单冲洗了一下,换了身轻便的干净衣服,一手拿了条湿手帕,一手端了杯枸杞茶,然后悄悄的走到床头,轻声试探道:“夫人,好些了吗?”
听到这温暖如光般的声音,戴琳双缓缓张开了眼,回应道:“嗯,没事。刚才只是有些慌张过头,夫君你不用担……”
突然,她想起了那道刺进她心口的伤,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拉马飞天的右臂,撸开他袖子。一道足足有6寸长的伤口明晃晃的刻在上面,虽然表皮已经愈合,但薄薄一层之下一颗颗密密麻麻的的暗红色血粒子仍清晰可见。
“怎么弄得!?”戴琳双关切的问道。
“一点小伤而已。”马飞天轻轻的挣了一下,顺势将手中的茶杯晾在一边的茶台上,然后用轻松的口吻继续道:“回城路上遇上炎虎的一支侦察队,有些大意,被一只虎爪子抓了一下,不碍事。”
“那么深的口子,怎么会没事!一定没有好好消毒包扎吧,要不再让医官……”戴琳双急切地倒出自己的顾虑。
“不必了。”马飞天生硬地打断了她的关切。“打了这么多年仗,这点破皮肉伤我清楚,夫人不必慌张!”
此话一出,连一直静悄悄的空气都显得自己尴尬又多余。马飞天不知,这句话比那伤口更让戴琳双惊讶。她先是睁大眼睛,看着他委屈的努了努嘴,仿佛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回去,随即又恢复了在等待他归来时的心绪与神态。
俩人一时没找到话题,这情景放在平时并不奇怪。但这数十天之后的重逢,一见面就又回到之前“熟悉的味道”,多少让人有些沮丧。马飞天眉头紧锁,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去龙岩城调兵,沿路侦查作战路线,本是一次十分机密的行动,只有我和飞天神狐知晓,出行的将军全都在我左右,无人单独行动,但还能遇到炎虎的部队,实在让人意外。他们最近越来越神出鬼没了,好像能处处盯着我们似的,白水的作战部署很令人担心……”说话时,马飞天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仿佛地上就摆着一张作战地图。
戴琳双默默地看着他,直到感觉出马飞天是在等她回应时,才轻轻的开口:“我父亲……知道你这次的行动吗?”
“我不知道……”马飞天顿了一顿,虽然他极力克制,但还是没能掩饰住心中的疑惑与顾虑。情绪这东西就像空气中的烟,任你如何掩盖,它还是会从那些看不见的缝隙里钻出来。
戴琳双闻到了这股烟。
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自尊与荣誉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两人刚才的谈话不算融洽,何况她也只是看出了他的心境,自己并没有任何佐证和信息可以帮忙拆解此事其中原委,所以她保持沉默,这是她唯一的选项。
看到夫人没有往下继续说,马飞天再次打破沉默。
“昨天,戴将军给我来信了,说是想改变一下作战计划。他打算放弃在白水做埋伏,要分兵至附近的环丘,我熟悉那里的地形,山峰高矮不均,还是不常见的硬土峰,十分不利于集结兵力,即使在此地埋伏成功,我军也很难直接冲杀下来……”
“飞天!”
戴琳双这一声喊吓了马飞天一跳,也吓了她自己一跳。
“你这段时间,到底有没有想过我?”戴琳双颤抖着看着自己的丈夫,爆发着自己最后的期待。
马飞天愣在原地,他虽然是个无情趣之人,但也不是个傻子。他不再看着地面,眼光中闪过一丝哀愁,这是他少见的眼神。在别人眼里,他是英勇无敌,目光坚定,浑身每一根毛孔都流淌着自信的男人。但在戴琳双面前,他有时内心脆弱的却像个孩子,这感觉让他不安,不适。
他无法接受此时这种状态,挣扎了一下,然后迅速的把这股情绪压了下去,眼里重新恢复了熟悉的光,认真的看着戴琳双说道:“有的,夫人。”
“那为什么,我们夫妻二人好不容易相聚,你口中却还是你的军队,你的军营,你的作战计划?你为什么不能关心关心我?你知道我每天有多想你,你知道我想你的日子有多难熬吗?”
“我知道,夫人。”
说完马飞天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从小就是一个习惯过苦日子的孩子。只有不断习武,打斗,然后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战争才能给我一口饱饭和一件暖衣。”
他盯着戴琳幽怨又动人的眼睛,竟读到了一种陌生感。
“夫人,你小时候没有挨过饿吧?你不会体会到那种饿到昏厥,在死亡线上挣扎是什么感觉。为了一口馒头,一根剩菜,放弃做人的尊严与底线又是何等的耻辱!”说到此处,马飞天站起身望向窗外,好像那里就是自己曾经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再一次把它们捡起来近距离直视,眼神充满了坚毅和不屈。
“在战场上,我从不惧怕任何敌手,哪怕面对再危险的境地,也无怯意。但那段挨饿的经历,我是不敢再去面对的。我经常会觉得,战死总比饿死好,起码死的痛快。所以,我开始拼命的磨练自己,从我接过第一杆长枪起,我就知道那是我的命。后来,我用它换来了一身本领,还有无数钱粮甚至领地,还有最最重要的人——就是你。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打仗换来的,没有战争,就没有我,也没有我和你。刚才,你说我在说着与我们不相干的事,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是在和你分享我的生活,我最重要的部分!”
听到这里,轮到戴琳双低头看地。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思绪,呆呆的一声不吭。
马飞天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虽然,我们现在拥有了很多,不再是过去的那个样子。但东启③的炎虎军一直在觊觎我们的领地!此时正是最关键的相持阶段,任何一个失误都有可能左右战局,如果我感稍稍大意,之前的一切都有可能付之一炬!夫人!”
马飞天激动起来,一转身双手抓住戴琳双的肩膀,用近似哀求的眼光看着她,眼里已泛起了红光。
“夫人,只要还有敌人,战争就是没有终点的。我不想失去我拥有的一切,更不能失去你!所以,我别无选择,真的别无选择,希望你能理解。”
看着马飞天真诚又憔悴的脸,戴琳双心头一软,万千感受涌了上来。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那是一种深深的绝望:如果马飞天只是疏忽,甚至是变得薄情,可能还会让她好受些。但这种两人在各自不同道路上的真情,才更让她感到无助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