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武侠仙侠 夜雨寄江南之碎玉记

第五章·梦里不知身是客,江湖不似我来时

  易琰走出天牢的大门时,满街的异国旌旗遮天蔽日,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有些迟钝地转过头,看向身后一身盔甲的姜如——作为北国的大将军,姜如早就被从天牢里解救出来了,军功赫赫的他却谢过策勋十二转,只求大君留易琰一条命,并请求亲自送前朝世子回到庐州故居,再回朝廷复命。

  易琰怔怔地走在街上,看沿街卖牛羊肉汤的馆子里冒着沌沌的白汽,他忽然想到了春风大酒楼旁的包子铺,那年陈浦云刚刚来到南曙王府,他早起带弟弟出去买包子,瘦小的少年站在包子铺的草棚里啃肉包子,一旁的蒸笼也是这样冒着白汽。而他忽然又回过神来,这儿不是庐州,也不是好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姜如还以为他饿了,买了两个烧饼递在他手上,他接过,刚出炉的烧饼尤其烫手,他却感觉不到似的,只是捏在手里。

  如同十年与姜如一墙之隔却从来没答过他一句话,易琰不想要姜如买的东西。正巧在路边看见个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的流民,易琰走过去蹲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递过去两个热乎乎的烧饼。那人疑惑地回头,易琰对上那人的视线,一瞬间,他浑身一震,十一年前朝堂上坚定地眼神他忘不了,他敢确定,这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饿的近乎不成人形的年轻人他是认得的——这是元朗。

  “元朗?”易琰试探性问道。那人先是震惊,再是眼神闪躲,犹豫半晌,终于怯生生地开口:“...少钧哥哥?”这下轮到易琰震惊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元朗会将他错认成陈浦云,他便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终于确认:元朗已经是个痴儿了。他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对这个孩子做了什么,只好一把将元朗拥入怀抱,怀里的人静静地落下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

  京庐官道两千里,暮去朝来十一年。易琰再一次策马疾驰在平原之上,一轮落日追赶在他身后,似在追赶他错过的这些时光。十一年,足够染白一个二十多岁青年人的双鬓,当他再次踏进南曙王府时,好像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今时不同往昔了,门前的杨柳依旧在,院里的槐花笑春风,只是住过这间府邸的人,不过短短二十多年间,忽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易琰看着结满蜘蛛网的门窗,心里早有准备,可他仍旧希望拉开这扇门,看见的是父王危坐在太师椅上,怒目瞪着他,骂一句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可是没有了,往日的嬉笑怒骂爱恨情仇,都随流水长东了。母亲、大哥、弟弟、父王,记忆里一个个鲜活的人,都化作了祠堂里的祖牌,而祠堂里的香火,也已经断了很久很久了。

  嘉和元年,翡翠受元朗之托,将陈浦云的剑和给易成章的信带回庐州。两千里的路程它只跑了一个多月,没有人知道它这一个月是怎么撑过来的,连年的饥荒,各地都有人饿死,一匹马的际遇只会更糟。翡翠大抵也是懂事的,他知道身上的东西有多么要紧,古有韩愈作《马说》,它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感念陈浦云的伯乐之恩。可是翡翠倒在庐州城门外,剑和信都是沈凡送去南曙王府的,老王爷读完信后惊咳不已,义子牺牲,儿子被关押,侄儿被软禁,他只恨自己卧病十余年,无法提剑上马亲自革了逆贼的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他又尝了一遍,可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厚葬翡翠,再给义子修个衣冠冢,仅此而已。

  一代贤臣南曙王的人生如油灯将尽,等待儿子回家的日子里,他总坐在院儿里的老槐树下,抚着陈浦云剑尾上缀着的碎玉,一阵一阵地想起从前陈源还在的那段时光。那日子里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王府还在京城内,妻子也还没去世,有一回携家眷下江南游玩,路过庐州时,想起当时的三王爷——也就是琅轩帝,同他说过庐州陈源救济百姓的故事,不由得心中感动,牵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前去拜访。顺统四十八年的一个雨夜,那时陈浦云还没出生,陈源哄睡长子陈浦风,与易成章推杯换盏至天明,谁也想不到这样宁静的日子只在一瞬,而后的悲痛才如长夜漫漫。

  嘉和三年,前朝南曙王易成章病逝。这三年来,老王爷的生活起居都由沈凡照料,煎药做饭她都不曾抱怨过一句,毕竟当年酒楼开张,易家帮了不少忙,更何况如果易珏没有战死沙场,她便是易琰的大嫂。去世前,沈凡一直陪在老王爷身边,易成章艰难地开口,说易家欠你太多了,闺女。沈凡噙着眼泪摇头,她早把祠堂收拾停当,陈浦云的剑就搁在香案上,棺盖落下的那一刻,一段历史就此被尘埃掩埋。

  祠堂里,易琰望着陈浦云的剑,不发一言。姜如的睫毛颤了颤,突然跪下去,“扑通”一声,震起了案上的香灰。易琰蹙着眉看他,还是那样年轻,棱角分明的一张脸——陈浦云要是还在,大抵和他年纪相仿。突然地,易琰感到无法释然,他拔出香案上的剑,用剑身抵住姜如的脖颈,当然不及陈浦云的剑快,姜如明明可以躲开,但是他没有,沉默良久,方才闷闷道:“我也很想他。”

  “当啷”一声,剑掉在地上,易琰转过身去,咬牙道:“要是没有我弟弟那句话,我一定杀你。”

  别恨他。陈浦云说。

  姜如拾起掉落的剑,抚过剑柄的云纹,十年了,这把宝剑还如同新的一般,锈迹都不曾有。这世上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只有剑未受岁月的侵蚀,他突然觉得这把剑很无情。

  “他的剑,我想带走。”见易琰沉默着,良久,姜如才又开口,“答应他要一起浪迹天涯,我不能爽约。”

  “把剑穗儿留下。”易琰最终让步。

  姜如点点头。

  临走前,姜如去了荒废多年的易家武馆,昔日盛景已然不复存在,陈浦云和易琰走后,这家武馆便再也没有开张。到处都是藤蔓、青苔、蛛网,擂主的座位上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这儿曾经坐着一个人,嚼着荔枝大呼“长江后浪都不行”,一身白衣,扎着烟蓝色发带,从高台一跃而下,恣意又明亮,不由得勾了勾嘴角,低声念了句“再见”。

  恰逢江南盛夏,正是运河水流最湍急的时候,姜如靠在小渔船的草棚上,抱着剑打盹儿,只可惜夜夜无梦,姜如只好暗自腹诽,心里埋怨这个陈浦云脾气真臭,专挑他在天牢里的那十年入梦,如今故地重游,倒又不愿来与他相伴了。当年那艘易王府包的大船上,翡翠和旺财抵足而眠,他和陈浦云就坐在船舷上喝酒,他是个没读过两本书的,识的也仅仅是北国的文字,陈浦云教他念“北国夜无雪”,他反倒钝钝地摇头,争辩说北国怎么会不下雪。

  而今他终于懂得了:北国夜无雪,隐隐惧相逢。

  北历三十四年秋,姜如辞官,背着故友的剑,远走西戎。他策马过荒滩、穿大漠,看过胡杨树和月牙泉,黄沙纷扬的西戎虽不同于北国飘雪和江南烟雨,但于他而言,一匹马、一柄剑、一段回忆,足矣。至于往昔的爱恨——

  忘之,忘之!

  易琰没有住进破败的王府,他变卖了些家具,雇了一些佣人,将王府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空余的屋子全部清出来,给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庐州百姓暂时居住。易琰还把陈氏宗祠的祖牌迁往易氏宗祠,方便祭拜上香,而陈浦云的牌位摆在正中间——他姓陈,但他也是易家的儿子。在王府内避难的百姓感念南曙王府的恩泽,主动凑钱买来柱香,小祠堂内香火不断,王府仿佛重新活了过来,终于再一次被烟火气填满。

  元朗提着沉沉一捆书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江南的青石板路上。易琰撑着伞,烟雨朦胧间,终于看见不远处的酒旗,旗下的匾上依稀可见“春风”两个大字,他定睛一瞧,却发现这儿现在叫“春风茶馆”,已然不是酒楼了。

  “顺子!”易琰一进门便抬手招呼道,“我找沈姐。”

  被唤做“顺子”的男人闻声回头,突然一愣,从柜台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凑近上下打量来者一番,揉了揉眼睛才道:“世子殿下?”

  易琰苦涩一笑:“国都亡了,何来世子一说。”

  “掌柜的,我来吧。”一旁的提着茶壶的店小二殷勤地拉开座椅,易琰一怔,旋即开口问道:“顺子,你成掌柜的了,那沈姐呢?”

  顺子的眉毛拧作一团,犹豫半晌:“沈姐参加起义军,牺牲了。”

  老王爷走后,沈凡便缩小酒楼规模,改成春风茶馆,将省下的钱全部捐给庐州起义军。她仗着跟易珏学过几招,把茶馆托付给顺子之后就参了军,军营里仍旧有人认识易大将军,她听过古稀之年的老者慨叹“专诸、要离是也”,也见过十七八岁的小孩儿亮着一双眼睛称他“英雄”——自琅轩十三年战死沙场后,沈凡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离他这么近。

  她早已把易琰和陈浦云视作亲弟弟,如今三弟被北军将领所杀,二弟被关押在天牢之内,生死未卜,饶是女人家也咽不下这口气。嘉和七年,起义军一路北上,打到齐鲁大地时,终于与朝廷军相遇,浴血奋战间,沈凡被朝廷军统领斩于马下,她奋力挥臂,手中的匕首划瞎了对方一只眼,而她却长眠于他乡,再见不到江南的杏花。

  巾帼不让须眉。

  北历三十四年冬末,又是一年年三十。易琰倚着窗,看元朗扑在雪地里,和顺子的儿女打雪仗。庐州难得下一次雪,而算来搬进春风茶馆,也已有小半年了。这半年里,易琰多数时候趴在柜台上,咬着笔杆子写着自己这四十年来的经历,从小时候给易珏当跟屁虫那会儿写起,一直写到现在,其中总写到因为闯祸被父王罚跪小祠堂,那时候心里不痛快,现在回忆起来,倒还牵起嘴角笑一笑。元朗在茶馆当帮工,本以为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太子干不了粗活,不成想他端茶送水生火劈柴都干得有模有样,闲下来了就跟易琰学学剑法,虽说一直没什么进步,但他是快乐的,他一直喊易琰“少钧哥哥”,易琰总是笑着答应,从不纠正他。秦嵘巘一直没有回来,与姜如也多年不通消息,一直陪伴着他的只有陈浦云的玉佩,和江南漫漫长夜里绵绵不断的雨。

  “这易家世子看遍了世间百态,幼年丧母、少年丧兄、中年丧父,亲友故交皆化作尘埃。然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漫漫四十年又过去,连元朗和顺子也先他而去,苍茫人世间,终于只剩下他赤条条一个人,他爱的、他恨的、爱他的、恨他的,连同他逐渐模糊的记忆,如同水消失在水里一般,湮灭在历史长河中。江南烟雨里,他空自嗟叹江湖不似我来时,拄着根拐杖,背影渐渐消失在江湖尽头。”

  说书少年一拍惊堂木,惊醒了台下发怔的易琰。少年冲满座看官朗然一笑:“前朝传奇话本《碎玉记》就说到这里,欲知后事如何,且问那前朝世子吧!”

  待易琰回过神,少年已然走远。他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追出门去,人群里,他依稀看见少年那条蓝色的发带,被江南的柔风吹拂,灵动地飘扬。那少年眉眼弯弯,笑起来嘴角边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一身张扬潇洒的江湖气,通透如一块无暇的玉。

  恰似故人来。

  “你到底是谁!”易琰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袂,少年疑惑地回头,见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规规矩矩作了个揖才道:“晚辈无名无姓,一介天涯客而已。”

  易琰突然笑了——那个庐州小少年想要浪迹天涯的梦想,大抵已经实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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