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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贵胄阴计人心后,玉殒魂销朝堂前

夜雨寄江南之碎玉记 浪滚桃花 11033 2024-07-06 09:57

  边境的这场雨下了太久,再睁眼时,陈浦云看到的是三月未见的二哥。易琰念及弟弟昏迷半月才醒,只是悄悄召了军医,并未通知他人,这半个月里的变数实在太多,他怕弟弟一时接受不了——大哥战死沙场后,他实在太怕再失去一个弟弟,就算不是血亲,但是从小一起长大,情分半分不假。

  “...舍得醒啦?”易琰强压下有些哽咽的语气,“你都睡了好久了。”

  “姜如呢?桃木符呢?陛下呢?”陈浦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昏迷太久,刚才一连串的问题让他的嘴角渗出了血丝。易琰瞄了一眼陈浦云缠着绷带的腿,军医说伤的太重,就算是愈合,今后也练不成剑了,他忽然有些庆幸,弟弟没有问自己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抬手替陈浦云掖了掖被角:“不打紧,等你好些再说。”

  “不打紧?”陈浦云的嘴唇有些抖,他一拳砸在床板上:“姜如就是江忖的儿子,他带着王府的桃木符跑了,我不知道他要那东西做什么,但是他冲军营去了,周大将军牺牲,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齐大将军早已被殷亲王收入麾下,他的身手本就在姜如之下...”

  易琰冲守卫和军医挥挥手:“你们先下去吧。”陈浦云一时脑子发懵,他竟忘了义父在朝堂上的允诺过大梁之朝政易王府的人再不插手,如今他当着外人的面大谈朝政,犹如亲手打了义父的脸,易琰叹了口气,淡淡瞥了弟弟一眼,陈浦云低下头,他印象里的二哥总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鲜少如此严肃。易琰拉起弟弟的手,用力握了握,沉默半晌开口:“听我说,别急。”

  易琰说,信件送出时,他和秦嵘巘就快马加鞭地赶往燕京,生怕出什么乱子,到了燕京却听闻皇帝在虢州,江陈二人也追了去,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虢州,来时就已经迟了,他看见弟弟倒在血泊里时就再顾不得其他,守了一夜才想起出来问问情况,正好看见秦嵘巘带领三百精兵冲出军营,一问才知道,姜如利用王府的桃木符进了军营,在众目睽睽下抢走虎符,齐将军骑马追出虢州,却被生生斩于马下,皇上和太子连夜被周大将军的弟弟、周家二公子周文韬护送回京,秦嵘巘则领命活捉逆贼、夺回虎符。

  陈浦云沉默良久,事已至此,他已然无法挽回,此次虎符被盗,他觉得责任只在他,只是他实在猜不出姜如要虎符有什么用,姜如不过是一介游侠,既无功名,又无爵位,有什么理由替朝廷卖命至此,若说仅仅因为他是北国子民,未免太牵强附会。易琰作为二哥,自然懂得弟弟心中所想,他拍了拍陈浦云的肩膀:“错不在你,连陛下都这么说。”

  “可是虎符于他,究竟有什么用?”

  “你可知道,那天来的北国使团里,有一人是北国大君指派的刺客。”

  “谁?”

  “江末,姜如的三叔。”

  姜如偷虎符的动机,易琰解释了两遍陈浦云才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太复杂,又牵扯到北国和南梁的战争,实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听罢,陈浦云握紧了拳头,他觉得,这件事会发生都是因为自己太蠢,更是因为自己心肠太软,才放跑了那逆贼。他掀开被子,抬腿下床欲取剑,却发现脚下无法借力,腿一软便倒在易琰身上。他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绷带的腿,又看了看二哥,易琰喉结滚了滚,忽然觉得鼻头有些酸,他抬手顺了顺弟弟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安抚道:“其实不练剑了也挺好,对吧?”

  那日之后,陈浦云一直不怎么说话,送来的饭菜也不见他动几筷子,只是整日抱着剑发呆,或者坐在床边挥剑练习。易琰作为二哥自然心疼,他知道弟弟大仇未报又内疚自责,更何况还身受重伤,心情不好在所难免,父王的命令是把弟弟带回家,可是弟弟说什么也不肯踏出虢州半步,他便耐心陪着,没想到这一陪,竟陪到了北国的秋天。

  这三月里,陈浦云一日也不曾懈怠。因为弟弟执意要求,他易琰纵然贵为世子殿下也得一个月跑八回军营,好在弟弟听话,愿意配合大夫,又是将门之子,身体结实,从夏养到秋,腿伤好了不少,虽然已经可以随意走动,也勉强能跑起来,但是许多需要跳跃或空翻配合的剑法他却始终练不了,为了这个,陈浦云没少给他二哥摆臭脸,好在他二哥是个好脾气,处处留心着不让边疆的军报送到弟弟眼前,怕他一激动乱来。

  这三月里,秦嵘巘可谓吃尽了苦。茫茫北国,纵然是盛夏也积雪遍野,南北两国战乱连年不断,他们也不好明察,只好暗中追踪姜如,却总是晚他一步,屡屡扑空。

  这三月里,虎符丢失,朝中大变。周二公子周文韬护送皇帝和太子回京,将宫内护卫队全部替换成周家的军队,说是加强安防,实则是软禁。周老王爷为先帝出征北国、戎马一生,周大将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皇家对周王府从未设防,却不曾想那周二公子竟有如此狼子野心,与宰相殷璞合谋,暗杀忠臣、拉拢佞臣、封锁消息,还有意用太子的性命胁迫琅轩帝,逼他写下退位诏书。

  这三月里,北国眼见刺杀失败,索性破罐子破摔,虎符被姜如一路带进宫中,北国大君便借了这个好机会起兵南下,仅仅三个月,北国三十万大军抵达边境,曾经的山匪们凭借姜如领了朝职,全部被送往边境充军,姜如更是凭借他献给大君的虎符和在天下会武里打出的名气,代替了刚刚死在南梁周大将军手下的完颜将军,成为了北国大君手里的一柄重刀。

  琅轩二十四年除夕夜,秦嵘巘的部下死在了虢州军营门前。这个部下陈浦云认得,是燕京赫赫有名的飞毛腿,他从北国境内一路跑到虢州,其间遇袭数次,勉强爬进南梁境内时已然奄奄一息。陈浦云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那人勉强抬头,递给陈浦云一封信,旋即咽了气。

  信中说,朱衣阁遇袭,一众亲兵被姜如的部队俘虏,他和副手侥幸逃出,得知这支军队将绕过觐州,从西线杀进虢州,可是他负了伤,只得掩护他的副手跑回虢州送信,希望陈浦云和世子能守住边境,不要让敌军踏进南梁境内。陈浦云有些愣神,他忽然有些看不清信上的字迹,易琰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就从军营里跑出来,他把信塞到二哥手上,头也不回地提着剑冲军营走去,遥遥地扔下一句“备马”,任凭边境的雪落在被战火烧焦的土地上,南梁边境的雪夜,漫长又凄凉。

  南梁和北国的这场仗已经打了十三年了,无论是和亲还是割地,都没能让战火彻底熄灭。北国大君以残暴著称,身旁近卫凡有不忠之迹象者杀无赦;而南梁皇帝宅心仁厚,二十四年来没多杀过一个人,曾有意图谋反者应当诛九族,可琅轩帝心软,保全了其一家性命,单单处死谋反者及其共犯,可是大梁泱泱万里河山,这幅好心肠实在不是为君者该有的,其大善反倒促成了别有用心者的滋生。十三年来,南梁皇室动乱不断,曾经的大梁已如强弩之末,对北国的战争也打的力不从心;琅轩十二年,易珏将军战死沙场,易老王爷反被弹劾,易府搬走,朝廷内更是人心惶惶,文武百官乱了阵脚,轻而易举地被殷亲王利用;这位殷亲王深知周府二公子从小便事事被他大哥压一头,父王死的早,无人管教,心性阴毒,便一步步引导这位二公子对大哥产生怨恨之情,周文韬终于在护国之役中断了前线的补给,算是亲手杀了他大哥,从此踏上不归路。可是远在燕京城的这一切,也都只是平静下翻涌的暗流,边境的将士们只知道守城和护国,他们一眼望不到皇城,只能望到边境飘扬的大雪。

  易府两代人为将,易琰师从玉阳道长,武功虽高,偏是个不会打仗的;倒是陈浦云虽身为游侠,却也在游历时替大梁打过两次仗,不过打的是西戎,从未跟北国交过手。眼下虢州营齐将军正在燕京养伤,这虢州和觐州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世子和三公子,秦嵘巘至今杳无音信,一月前送往京城的战报迟迟未得到回答,可是这北国的战旗已然插在了国境线上,陈浦云觉得,不能再等了。

  “百年前,北狄还是我大梁的属国;二十五年前,它便独立出南梁,更名北国。陛下念及民生百姓,不愿迁都,这便是信任我们边疆的将士们能守得住国门,如今我帝都燕京,于国境线不过一座燕山之隔,我们身前是战火,身后便是陛下和燕京城的百姓!”陈浦云端起碗中酒高举过头顶,震声道:“我大梁儿郎,生为大梁,死亦为大梁。虢州营诸将士听令:此战乃是为我大梁江山和百姓所打,当视死如归,贪生怕死者…杀无赦!”

  一令既出,将士们策马北上。这一仗,没有虎符,更没有陛下和朝廷的许可,只是这虢州和觐州是老王爷和易大将军曾经驻守过的地方,营中将士自幼听着易家的故事长大,这一仗,凭的是一枚小小的桃木符,更是易成章和易珏两代的忠臣的威望。

  易琰担心弟弟的伤,只许他留在帐中,可是陈浦云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他知道,将军远在京城,此时战场上如若没个镇得住场的人,军心难免动摇。易琰亲自扶陈浦云上马,眼看着曾经比自己矮一头的弟弟披上战甲,他突然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也是这样看着大哥上马,自那日后他便再没见过大哥。想到这里,易琰忽然有些鼻酸,他师从玉阳道长,虽生在世家却性情超脱,难读的经书他懂得,难习的剑法他也练得,聪慧至此,仍旧参不透隔着肚皮的人心;他曾劝大哥解甲归田,也曾劝幼弟放下执念,十六岁送走大哥,三十岁的他又亲手把弟弟送上了战场——只因这场仗,打了十三年。

  边境的雪越来越大了,南梁的军队大多没有雪天作战的经验,又是夜袭,士气有些低迷。地图摊开在马背上,陈浦云用手在觐州正北的方向圈出一个位置,又点了点虢州西北侧的关口:“北国三十万大军压境,为的肯定是正面突围,觐州为国境最北,故而其关口尤其重要,我们现在将主要兵力放在觐州,只能跟北军硬碰硬,若觐州丢失,边境八州,包括虢州在内,便如同瓮中之鳖,失守只在朝夕之间。”

  易琰点了点头,抖出秦嵘巘的信:“秦兄远在北国,令副将以死报信,为的就是告诉我们,北军的一支小分队即将从西线突围,他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避开觐州关口,直接拿下虢州,如若说觐州失守还有几分周旋的余地,那虢州失守,北军杀入京城,那可就是…亡国了。”

  几位副将紧锁着眉头,面上浮现出担忧之情。陈浦云将地图收进袖内,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二哥一眼,易琰当即会意,柔声相劝:“几位将军与我父王同辈,在边境数十年,经验肯定比我和少钧丰富,人马调配我们肯定不如几位将军懂得多,但身为将门之子,从小兵书也不曾少读,北线你们来守,西线交给我和少钧,纵然是死,我们也不会让出哪怕一寸国土,放心吧。”

  那副将望着世子和三公子率三千大军在无尽雪原上策马疾驰,仿佛望见了当年的易成章和易珏,易家两代人都曾是这戍边部队的主帅,多少个春去秋又来,当年的垂髫小儿也长成了碧血丹心的大将军,他望着雪地上的马蹄印,默默念了句“活着回来”。

  越往西北雪越大,北风裹了刀子似的刮的人脸颊生疼,陈浦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易琰递来壶烧刀子给他暖身子,他灌了几口,好悬把眼泪烫出来。行军第二天,终于在对面山头上看到了北国暗红的军旗,对方的人数和他们预想的差不多,到目前为止还在可控范围内。第三天夜,将士们已然是强打精神,易琰在帐中帮弟弟上夹板——长途奔波又碰上严寒天气,陈浦云的腿伤又有了复发的迹象。忽然,一支箭射入帐中,易琰一把将陈浦云推到一边,他摸了摸脸颊,指尖全是血。

  谁也没想过,战争来得这样快。北国趁夜派遣敢死队偷袭,陈浦云踏出军帐时,将士们的鲜血已经染红了洁白的雪地,战马、烈火、鼓角、旌旗,这就是战场,边疆将士们在这片土地上抛头颅洒热血,多少忠骨被茫茫大雪掩埋,这场面,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怕是想不到的。

  长剑抽出敌军身体时,热血便溅在陈浦云的脸上。他知道,这支敢死队只是对方派来试探的,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面。他提剑飞身上马,与易琰率三千精兵北上杀敌,果然在山间谷地与敌军大部队相遇,霎时间,陈浦云耳边充斥着战马的嘶吼和短兵相接的碰撞声,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箭擦破了他的额角,前方的将士被长枪挑于马下,身旁的兄弟捂着胸前汩汩冒血的伤口从马上跌落。陈浦云早就杀红了眼睛,秦嵘巘信里说,这支部队的大部分人都是当年的山匪,报仇和卫国竟能两全,他勾了勾嘴角——倒是省事。他一手勒马,另一手持剑,前劈上挑间,这把剑上不知染了多少敌军的血,忽见一柄长刀砍来,他挥剑堪堪挡住这一击,不想剑身上的豁口却与刀身上的豁口卡在了一起,陈浦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者竟是姜如。

  回忆裹挟着新仇旧恨像潮水般涌来,陈浦云咬紧牙关,这一次,他没有多费一句话。姜如知道他有腿伤,如若下马便难逃一死,可是剑毕竟不是长枪,攻击距离有限,剑尖永远与人脖颈差几寸,劈、砍、撩、格、刺、搅、压、挂、扫,一招一式间是姜如从未想过的狠戾。陈浦云勒紧缰绳冲姜如冲去,剑尖直向着人心口,姜如猛踩马镫侧身躲过,纵身跳到陈浦云的马背上,抱着人双双跌落下马,剑与刀掉在一边,冷兵器碰撞丁零当啷的响,姜如用力掐着陈浦云的脖颈,眼看着他脖子上的肌肤由红变为青紫,张着嘴却说不出半个字,眼里好像有泪。窒息的痛苦剥夺了陈浦云思考的能力,他抖着手想把姜如推开,却在无意中扯下了姜如挂在腰间的东西——他不知道是那什么,但他仍旧紧紧攥着。

  雪还是下着,不一会儿就掩埋了雪地死去里的士兵们。陈浦云微微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凄哀的白,他缓缓抬手抚去脸上的雪,艰难地撑起身,他想喊,却发现嗓子已经出不了声了,四下张望,只见易琰倒在雪地里,咬着牙从胳膊里拔出一支箭。他一下子慌了神,挣扎着拖着条伤腿向二哥爬去,“咣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在盔甲上,陈浦云捡起来一看——是姜如偷走的那枚虎符。

  西线一战,虽死伤惨重,却也是场胜仗,敌军全部被歼灭,唯独一个人——姜如,至今下落不明。陈浦云抚上脖子上厚厚的一层绷带,重重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或者换个说法,他没想到姜如竟会放了他,可他仍旧不甘心,他练剑便是为了报仇,姜如逃走,意味着他还剩下最后一个仇人,还是无法从恨中解脱。好在夺回了虎符,终于可以回京申调更多的兵力,不用再单靠戍边将士们的一己之力苦撑,陈浦云遣了人去觐州报信,西线的兵线已经清理完毕,他要和世子连夜赶回京城,把虎符还给陛下和齐大将军。

  京虢驿道,陈浦云再熟悉不过,可这次却再没有来时的好心情。翡翠垂下头,蹭了蹭陈浦云的脸,他抬手顺了顺翡翠被血迹黏住的鬃毛,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一碗酒倾在雪地里,算是祭拜大哥的英灵,易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可以出发了,陈浦云瞥了眼他二哥吊在胸前的胳膊,心里有些难受,他拧开酒壶递到二哥手里——沈凡临行前装的米酒还剩最后一壶,易琰也没客气,一气儿灌进肚子里,末了抬手抹抹嘴,陈浦云这才勉强勾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踩上马镫。

  回程路上一路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曾懈怠,赶了一天一夜,遥遥看见燕京城门才放下心。二人决定分头行动,陈浦云去宫中还虎符,易琰去军中调查虢州军报得不到回复的原因,约定好以易家自制的烟花做信,若是遇到危险,便放支烟花。

  陈浦云驾马奔走在燕京城的大街上,本是赶早集的时辰,大街上却空无一人,全然不见半年前繁华的景象,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沿街的各大王府也一改往常的热闹,冷冷清清的,看不到半点人住的影子。越到皇城越觉得气氛不对,从来没见过宫门外有这么多周家军驻守,陈浦云知道,京城变天了,不过易王府远在庐州,义父又立下了不问国事的誓言,这些年他对宫中的变化可谓一无所知,就连周大将军去世的消息都是来了燕京之后才听说的。他有些心急,随手拉住一位过路的宫女,说要找陛下,那宫女赶紧低下头,神情惶恐地应了句在养心殿,陈浦云紧锁着眉,越发觉得不对劲,又说烦请通报一声,那宫女才百般不情愿似的拖着脚步进殿禀报,前脚刚进去,后脚就退出来宣了陈浦云觐见,一刻也不肯多待。

  陈浦云淡淡瞥了一眼那宫女,撩起衣摆跨入殿门,四下不见皇帝,却看见小太子坐在皇位上,身边竟没有一个人阻拦,小太子眼神空洞,看见他时眼睛才亮了起来,旋即嘴巴一瘪,险些掉下眼泪。陈浦云见状赶紧跪下,那小太子喊了声“少钧哥哥”,他没敢答,眼见小太子提着龙袍走到他跟前——等等,龙袍。陈浦云瞪大眼睛,张嘴却不知该问些什么,穿龙袍坐皇位者为君王,如此看来,只能是先帝驾崩太子即位,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日虢州相见,分明见先帝身子骨还硬朗,这才不足半年,怎么就会无端驾崩。他强忍心头的疑惑喊了句“陛下”,还不及弱冠之年的新帝有些哽咽,亲手将他扶起。

  “臣……”

  “少钧哥哥不必多言,”新帝微微闭了闭眼睛,“国都要亡了,何谈君臣?”

  易琰踏入禁军营,入眼皆是整装待发的士兵,却不见有人前来相迎,想着好歹也是正经八百的世子,就算离开燕京十多年,也不该这么不招人待见,他随手拦下一个士兵,冲他晃了晃手里的桃木符,那士兵揉了揉眼睛,凑近打量半晌,这才退半步作了个揖,对着易琰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士兵进了内营,只见天井里站着一个人,易琰看着有些面熟,可是易家不问朝政多年,禁军大统领他又怎么会认得,他刚想拿出桃木符,却被那人打断:“不必,末将曾在江南见过世子殿下一面。”

  “见过我?”易琰有些不解,不经意间,他瞥见大统领的手腕上有一处暗红色的纹绣,他猛地一怔,一把拉过人手腕,解下护腕一看,果真是朱雀,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你是秦嵘巘的人?”

  “正是,鄙人郑昕,秦阁主说朱衣阁的相关事宜不必瞒着南曙王府,如今这皇城禁军已然全部被阁主换成了朱衣阁的人,殿下应该知道,朱衣阁只听从陛下调遣,可是秦阁主一去北国便杳无音信,走之前他特意交代过,如果他不在了,那么朱衣阁便只认这枚桃木符。如今这京城变了天,京中四军,除了我禁卫军,其余的都是殷亲王和周二公子的人。”郑大统领重新缠上护腕,“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吧。”

  琅轩二十四年除夕夜,逆臣安插在北国的细作来报,北国三十万大军压境,主帅手上没有虎符无法调兵遣将,只能靠戍边将士们硬撑,攻破觐州指日可待。周文韬早已成为了殷璞的傀儡,将京中军队都换成了自己的人,为了得到皇位,他不惜亲手杀死自己的大哥,哪里还把先帝放在眼里,以易元朗的性命威胁先帝写下退位诏书,逼的先帝一夜白发,气绝而亡;又遣细作带出消息,故意让整个北国军队得知琅轩帝驾崩的消息,趁机诱敌攻入南梁,正好将边境的将士们一举歼灭。如今北国的大君是领兵的奇才,又有勃勃野心,怕是不攻入燕京不罢休,殷璞便与归顺于他的王公贵族们暂时撤出燕京城,只留下几支军队守城,唱一出空城计;等北国军队攻入燕京,杀死新帝,他再让周文韬领兵杀入燕京,将北国军队一举歼灭,得个护国有功的称谓,顺理成章地登基——换言之,便是殷璞和周文韬通敌叛国,借北国之手将自己送上天子宝座。陈浦云和易琰走后,边境八州已然失守,北军不日攻入燕京,逆贼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陈浦云听罢,握剑的指节用力到发白。小皇帝狠狠抹了把眼泪,这一个月来,不断侵扰着他的是无尽的噩梦,他知道,这宫中的每一寸砖都沁着人的血、每一口井都泛着血的腥。陈浦云将虎符递到新帝的手上,自十三岁被易家收养,他所学习的就是为子当孝、为臣当忠;他与易珏将军从未见过面,却从小听着易琰说他们大哥的故事长大;他的父亲陈源在庐州水患时曾两次开陈家粮库救济百姓,先帝多次授爵他却不受……二十五年来的耳濡目染,让陈浦云得了一把铮铮铁骨,他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行了个抱拳礼,就算从来都是主少国疑,他也要用行动证明,义父所说的“不问朝中事”不代表为臣不忠,只要他还是元朗的“少钧哥哥”、只要他易王府还有一口气,那些乱臣贼子就别想得逞。

  易琰也得知了真相,虢州军报送到京城时落到了周家军队手上,主将当即上报周文韬,那周二公子本就想让边境的忠臣良将统统湮灭在北国的铁蹄之下,听闻易家世子和三公子都在,正好一网打尽,索性烧了军报,任他们在虢州自生自灭。听罢,易琰一拳砸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盏被震的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虢州一战,他眼睁睁看着十几岁的少年从马上跌落,年近花甲的老者被长枪挑翻,弟弟命悬一线时他却因为中箭无法搭救……且不说易元朗,殷璞和周文韬视人命如草芥,不知道边境的将士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这样眼里没有苍生百姓的人,有什么资格当皇帝?

  陈浦云想带元朗逃出宫去,或许先逃回庐州躲一阵子,可是眼下这宫里都是逆贼的内线,想在众目睽睽下偷偷带走皇帝谈何容易。他摸了摸腰间的烟花,不知该不该放,进宫时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看,此时消息大抵已经传到了周文韬的耳朵里,他自己逃出去当然不难,可是偷出皇帝绝非易事,贸然喊易琰前来搭救太不保险,他决定自己试一试。

  禁军营中,将士们整装待发,郑昕跨坐在马上,卷起护腕,露出朱衣阁的朱雀纹绣,士兵们也纷纷卷起护腕,没有人说话,只听见布料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易琰的眼眶有些烫,朱衣阁是直属皇帝的秘密组织,许多人死后也无法以国礼厚葬,可是他们仍旧愿意为皇帝奔走,一个国家、一位君主必须拥有专诸、要离一般的死士,如今看来,当年老王爷的提议再正确不过。

  “守城、勤王、平叛军!”郑大统领军令一出,士兵们便有条不紊地向燕京城门行进,朱衣阁上下如今已不足千人,易琰知道,如此这般同送死无异,他叹了口气,提起手中剑,自十五岁师父送了这柄剑,虢州一战是它第一次见血。又是一支箭擦过他的脸颊——白羽短箭,这是北军攻入京城的开战讯号。眼看着短箭冲郑昕飞去,易琰喊了句“小心”,挥剑将短箭斩成两段,铁质箭头“当啷”一声掉落在大统领脚边,他紧锁着眉,看向城门外,北军的旌旗遮天蔽日,宛若铁幕,掩盖了大梁的太阳。

  “杀!”士兵们的呼喊盖过了北军的马蹄声,冲在最前的士兵们多数中箭倒地,易琰和郑昕左右配合,杀出城门,大统领一柄长枪挑翻北国军旗,易琰顺势一剑划开那骑兵的喉咙,眼看着那人从马背上摔落,军旗落在地上,湮灭在被马蹄踏出的尘土中。忽然,一柄长刀拦住了郑昕的红缨枪,两柄重兵器相碰,在空中擦出了火星。这柄刀易琰认识,刀身有个缺口,姜如的刀,他毫不犹豫地出剑,直逼来者脖颈,却被那人一个空翻躲过,一刀砍伤了他的战马。战马前腿跪地,嘶鸣不已,易琰的右胳膊吊在胸口,本来就重心不稳,终于摔落马下,肘关节传来的剧痛让他几欲昏死,尘土飞扬间,只见姜如率领一支骑兵队冲入燕京城门,直直向皇城杀去。

  忽然,一束烟花在宫墙内的天空绽开,易琰心跳一滞,定是陈浦云遇到了什么危险,皇帝还在宫内,万不可出差错,他勉强撑起身,混在死人堆里,一步一步向城内爬去,他不知道宫墙内发生了什么,但他敢确定,自己是弟弟唯一的希望。

  “元朗!”陈浦云一把按住小皇帝的肩膀,手腕一颠掷起长剑,反手握住剑柄,刺倒身后来人,鲜血洒在他的脸颊上,他安抚性地拍了拍元朗的肩,示意人没事。陈浦云想凭借一柄剑杀出重围,无奈皇城已沦为周文韬的掌中之物,那些叛军不敢杀皇帝,可是却敢杀他,大不了等他死后再扣上个叛国逆军的罪名,不会有人关心他的死因。如今天下早没有世道可言了,苦撑至此已是极限,再这样下去怕是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无奈无人起兵勤王,陈浦云早在一炷香前就放了那支烟花,却迟迟不见易琰,料定他出了意外,怕是也指望不上了。

  陈浦云绝望地回头,看见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眼里被无助和恐惧填满,一瞬间,陈浦云好像看见了十三岁的自己,也是这样躲在大哥身后发着抖,眼睁睁看着双亲和兄长倒在血泊中,藏在死人堆里才躲过一劫——他懂得这种经历会酿成多么沉重的恨,他只希望元朗不要在这种无谓的恨中度过一生。

  远远望见北国的军旗已然飘过南梁皇城的墙头,陈浦云双手握剑,伫立在大殿门口,那样固执而坚定,寂寂然如一尊雕像,他知道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卫国,但他拼死也要护住小皇帝的命。宫门被攻破的那一瞬,藏在宫中的两支周家精兵从东西两侧杀出,呈左右包围势将那一小支北军困在中央,登时血溅宫墙,尖叫与哀嚎声响成一片。一边是乱臣,一边是敌军,陈浦云哪一个也不想帮,他便是看着两拨人争斗,你砍我一下,我又挨你一刀,每一个重复的动作下都是条活生生的人命,他麻木地站着,手背上忽然落上一点凉——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厮斗的士兵全军覆没,鲜血在殿前堆积成了一汪湖泊,陈浦云捂住了元朗的眼睛,轻拍着小孩儿的后背以示安慰。死人堆中,有个人用刀撑着地缓缓站起,他捂着胸口,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大殿走来。陈浦云一眼就认出这是姜如,顷刻间,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不是恨,更不是爱,只是他的心口有些钝钝的痛,换句话说,他根本不想与姜如为敌。

  “我只杀皇帝,让开。”姜如满身戾气地拎着刀逼近,在方才血战中他早已杀红了眼,北国雪山中长成的儿郎身上总带着几分野性,他舔了舔唇边的血,像一匹难驯的狼。他的目光扫过陈浦云的全身,由上着夹板的腿扫到人缠着纱布的脖颈,最后落在小皇帝惊恐的脸上,陈浦云轻拍着新帝的背以示安抚,姜如的语气终于软下来,甚至带着几分哀求,他又重复了一遍:“让开。”

  长剑出鞘只在瞬息之间。姜如一时没料到对方的剑能有这么快,连忙后撤两步欠身狼狈一躲,侧脸被剑尖划出一道两寸长的伤痕。陈浦云将新帝护在身后,单手持剑与之周旋,他和姜如打过太多场,对那人的刀法了如指掌,他知道姜如的刀钝,故而每一次挥刀都要比旁人更加用力,速度也慢些,饶是功夫练到家也当不住他剑走偏锋;他甚至明了姜如每一刀后的下一个招式,劈后是砍、刺后是撩,每一刀都落在他意料之中的地方,丝毫没有偏差。

  姜如一个空翻跃到陈浦云身后,双手执刀,刀刃置与眼前,忽而刀锋一横,手腕暗自发力,手背青筋暴起。陈浦云记得这一招,半年前他在虢州被这一刀砍伤左腿,一年前他在庐州被这一刀斩断剑穗儿,而今这一刀直冲着元朗而来,他一把推开眼前的孩子,却已来不及躲闪,刀尖直插入他的心口,最后一刻,陈浦云扯住姜如挂在腰间的碎玉,“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鲜血如花绽放。

  “少钧!”易琰终于赶到,他的马被姜如砍伤,他是挂着条伤臂一路踉踉跄跄奔来的。他看见从前的小太子瑟缩在一旁,当今的北国大将军姜如正眼神空洞地跪在地上,而他的弟弟正躺在血泊中,紧紧蹙着眉。易琰顿时忘了疼,疯了般跑过去一把推开姜如,他伸手去捂陈浦云汩汩冒血的伤口,哽咽不成声。

  元朗早已泪流满面,十三岁的小少年第一次尝到了恨的味道——像是一把荆钗插进胸口翻搅,是那样尖锐而深刻的痛。虢州那日陈浦云走后,他同父皇说,长大后想当个少钧哥哥那样逍遥的游侠,如今父皇死在了佞臣手里,他的少钧哥哥为救他倒在血泊之中,不会再有人等他长大了。他悄悄捡起陈浦云的剑,用稚嫩的双手握住剑柄,拼尽全力向姜如劈去,忽然听到有人小声喊他名字,他转身,只见陈浦云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开口道:“别恨...他。”

  说这话时,陈浦云最后望了姜如一眼,不是恨,不是爱,不是悔,姜如抿了抿嘴唇,这一眼的意味他看不懂,好像是要他放下,又像是要他一辈子都不要忘记。陈浦云合上双眼,一滴泪悄然落下,透过而今大将军的一身甲胄,他望见是当年江南杏花微雨里,答应陪他浪迹天涯的翩翩少年郎。

  向往自由无拘束的天涯客,死在了满地鲜血的深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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