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今朝碎玉诉恩怨,前朝话本引奇缘
北历七十四年,春风茶馆来了个说书少年,传说此人讲的是从未有人听过的前朝话本,精彩万分。消息刚放出去,茶馆登时被前来听书的百姓围的水泄不通,那少年拍案开腔,三两句便将人的胃口勾了去。易琰坐在柜台后,远远瞧着那少年的脸,他早已老眼昏花,却仍旧觉得这小少年颇像他的一位故人,他细细呷了一口浓茶,耐下性子听。
“琅轩二十四年三月三,柳抽枝、燕归巢,南曙王府的武馆便借了好春光,在江南举办天下会武,借此机会把自己的名声打出去。开武馆不是小事,既然是开在江南,便需有个名号响当当的江南义士相扶帮,这事儿由王府世子易琰负责,而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的义弟——陈浦云。”
“说起陈浦云,剑仙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可是叫的震天响,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乡温润,却养育出了灵魂如铁一般的剑客。他的故事早就传遍了长江流经的地方——淝河水边,仅用一柄长剑便杀得几百胡虏节节败退;西湖月下,踏乌篷船斩敌国奸细再擒京都府要犯归京。人们对他不甚了解,只是听说他是南曙王收养的陈府遗孤,但没人知道具体情况。”
柜台后的易琰忽然恍了神,这小少年说的竟是他当年的故事!回忆变得不再模糊,而是随着少年干净地声线复又清晰起来,他被牵着、引着,跌入一段厚重的回忆中。
前朝旧戏,就此开场。
那少年剑客心知易家对自己恩重,对世子殿下的提议并无半个不字,一连好几天,前来比武的人络绎不绝,西域的术士、北国的刀客、京都的教头、蜀地的游侠皆为座上客,陈浦云自然是擂主,正抱着剑、跷着腿,高坐在正席上,百无聊赖地剥着葡萄。
“剑仙”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陈浦云的剑极快且极巧,虽力道不大,却让人难以琢磨,江南未有人能出其右,几天比过,总是与人没过几招,便将剑架在了别人的脖子上,末了还笑嘻嘻地点评两句,不可谓不气人。
“长江后浪…”陈浦云将一颗水灵灵的葡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叹道,“都不行啊!”
“谁说都不行!”
这一声引的众人纷纷向门口望去,人群把陈浦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挑了挑眉,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天下会武可不是小打小闹的地方,他知道,来者若是没有真本事,断然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者是位刀客。
“后生姜如,从北国来,此次下江南,听闻易家庄正搭台比武,听说陈前辈也参加,便连夜赶来了。”
“冲我来的?”陈浦云上下打量着他的兵器——铁质,重刀。
姜如重重点了点头。陈浦云按着腰下横剑,从高台一跃而下,一身云纹素衣被风吹起,烟蓝的发带也随风飘拂,远看好似腾云驾雾的蓬莱仙君。俊逸潇洒——这是姜如对陈浦云最初的印象。
姜如的刀太重,一路上一直背在身后,他见前辈已经将手按在剑鞘上,便反手握住身后的刀柄。高手过招大抵是不需要什么噱头的,二人的手都按在兵器上时,喧闹的会场登时鸦雀无声,霎时间一声锣响,惊得四座抚膺长叹。
开场了。
陈浦云以快剑闻名,他趁姜如还未做出反应,脚下借力,剑选偏锋走,长剑出鞘,直抵来者脖颈,手上毫不犹豫地加了力道,剑一挥,便稳稳架在姜如的脖子上;但姜如实在不是知难而退的主儿,看准对方底盘不稳,刀尖逼着他后退的脚步连刺三刀;陈浦云的轻功更是了得,见已无退路,竟踩上姜如的刀背,一个空翻,脚尖踢中他的下巴。姜如被踢的眼花,眯着眼睛又借势挥刀向一片白衣刺去,却空空刺破一片白布,回过神来才发觉陈浦云已经落在了他身后,笑盈盈地望着他。
姜如心下憋了一口气,到底是北国人,骨子里的狠劲儿不是他人能比的,陈浦云想用巧劲儿赢他,他便发挥重刀优势,可惜前辈留给他进攻的机会太少,他只能趁人体力不支时钻钻空子,每一刀都用十成力——他知道陈浦云为了剑快减轻了剑身重量,最怕的就是和重兵器硬碰硬。陈浦云早就被短兵相接的后坐力震的手腕发麻,没等喘口气,又迎来更重的一刀,眼看着一炷香就要燃尽,姜如奋力劈下最后一刀,便是这一刀斩断了陈浦云的剑穗儿,那吊坠“铛啷”一声掉在姜如脚边,他定睛看了看,那剑穗儿上还缀着一块玉。
结束的锣声划破寂静,先前鸦雀无声的四座登时掌声如雷,易琰站起身,抱拳向众人致意。陈浦云喘着气收了剑,却发现剑身竟然被他用刀砍了个豁口,姜如的刀明显是便宜货,却也能把陈浦云这柄玄铁铸的剑砍坏,只能说明姜如的功底了得,当然了,劲儿也不小。想着姜如不过十八而已,刀法能练到如此程度已是极致,他拍了拍姜如的肩膀,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长江后浪推前浪。”
姜如捡起被自己斩断的玉佩,仔细端详着,越发觉得眼熟,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惊的他抬起头。陈浦云的用意他不懂,但那一眼里的惺惺相惜他却看得出。想来神坛上的人总是孤独的,陈浦云也一样,刀光剑影间,他永远是凡人难以比肩的剑仙,陪伴他的只有剑和回忆,只有姜如,不仅轻轻松松地爬到了山顶,还要乐呵呵说一句“风景真好”。
那块碎玉好像姜如的一位故人,隐隐约约总让他产生熟悉之感,鬼使神差的,他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忽然心头一震——陈浦云那块玉,他果然是认得的。
他原先叫江如。江如的父亲是北国的山匪,他学着父亲在腰间栓了把木刀,他告诉父亲,最大的心愿是除尽天下肖小,对得起手中刀。琅轩十一年,江如十岁,南北两国战乱频发,民不聊生,北国闹了饥荒,山匪们就是抢也抢不来几口饭吃,只得一路南下烧杀抢掠,江如病重,受不住这一路颠簸,就在山匪们居住的深山里等大人们回来。
南下损耗很大,山匪们商议着要干一票大的。江如的父亲打听到,城中有一户陈姓人家,做的是船舶生意,家里金银财宝不少,不过最近才发达起来,还没来得及添置几个守卫,且是独门独府,就是骑马赶去庐州官衙也得一个时辰。山匪们确定了目标,琅轩十三年的一个夜晚,江南风雨大作、惊雷滚滚,陈府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山匪们一路逃回北国,当掉了抢来的金银财宝换了粮食。父亲回来时,把一块缺了一半、栓着红绳的玉挂在江如的脖子上,说这是那陈家佛龛上供着的玉,可以保平安。火光里带出来的玉,在江如胸口微微发烫,他向来不认同父亲与叔伯们的做法,他只认自己是个刀客,他练刀,也只练刀;他逃避,却不能逃避自己是被染了血的钱养大的。他的恨、他的苦、他的挣扎、他的矛盾与纠结,都化作大开大阖的前劈上挑,只有在刀法上精益求精,才让他的心得到宽慰。
山匪的儿子,偏偏志不在山间,而在浩浩江湖间。父亲因病去世后,北国的风雪再也留不住他,他便踏荒滩、过草原,终于来到了他记忆中的、天下义士云集的江南。对他而言,试剑天下就于此开场,少年侠客改了姓,也是从那时起,世间才有了姜如。
陈浦云剑穗儿上的碎玉,与他挂在颈间的碎玉,拼起来正好是完整的一块,江南、陈府、陈浦云…实在是太巧了,姜如刚下江南,不了解陈浦云的身世,却在见到这块玉佩时确定——陈浦云就是当年陈府幸存的孩子。
“怎么傻站着不说话,好不容易来一趟,不陪我喝一杯再走?”陈浦云拍了拍姜如的肩膀,姜如这才恍过神,有些犹豫地摇摇头:“谢过前辈好意,我…我还有点事,要不然——要不然下次?下次吧!”
陈浦云有些不解地望着他,姜如眼神闪躲,甚至忘了将手中的玉交还给陈浦云,揣进怀里就要走。剑客敏锐的思维让陈浦云第一次对姜如产生了怀疑,他一侧身挡住了姜如的去路,眉眼弯弯地笑着冲刀客伸出手:“玉还我,陪我喝一杯再走。”
姜如生在北国长在北国,从未见过秦淮河十里粉黛香浓,如今见了这盛景,只觉得是比北国风雪中破败的酒馆好看些,他牵着他的马,低头想踩陈浦云的影子,一不小心撞到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那小贩不依不饶地要他买糖葫芦,他捏着衣袖里少得可怜的钱,死活不肯,眼看着就要拔刀,陈浦云按住他的手,递给小贩几两碎银,拔下个糖葫芦塞到姜如手里,转过身背着手踱进街边的酒馆,遥遥扔下一句“真抠”。
姜如突然不知道怎么面对陈浦云,他没有想到自己和一直敬仰的前辈竟然阴差阳错地成了冤家,不过,是坦白身份,还是干脆一瞒到底,姜如实在选不好,他咬了一口陈浦云买的糖葫芦,糖衣脆甜,嚼开以后却是难捱的酸。
这家酒馆名字俗气的很,春风大酒楼,也亏店家想得出。这家店陈浦云常来,跟老板娘熟的像自家人,还没进门就高喊着“沈姐沈姐”,抬头却望见酒楼的牌匾上打着燕京府的旗,登时敛了声,进了门入眼是燕京府禁卫军醒目的红衣,老板娘沈凡眼尖瞧见了他,快步走来将他往门外推,陈浦云被推的后退两步,正好踩到了姜如的脚。
“今天燕京府的官老爷们包场了,你明天再来,免你酒水钱。”沈凡着急将他往外赶,要知道,燕京府的人可是千里迢迢下一趟江南,若是招待不好惹了人家怪罪,可就不是一顿酒钱赔得起的了。陈浦云闻言眉毛一挑,偏是要进,不待沈凡阻拦便卸下腰上橫剑往桌上一扔:“燕京府算什么?他们老大帮我脱过鞋!”沈凡正欲伸手捂他嘴,却见那燕京府巡抚已站在了陈浦云面前,抱臂调侃道:“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少钧还记得,对我可够上心的啊。”
“秦嵘巘,我怎么不晓得你们燕京府这么大的做派,吃顿饭还包场,当我沈姐这儿是你家后厨?”陈浦云一通数落看傻了沈凡和姜如,那秦嵘巘看起来倒是个好脾气,乐呵呵地揽住他的肩膀赔不是,立马遣人清出个包厢。
姜如有些莫名其妙,他刚下江南,不知道这位秦巡抚是什么来头,也猜不出陈浦云跟他是什么关系,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小时候很怕红色,在记忆中,许多一起生活的叔叔伯伯都是被身着红衣的人杀死的。他拿起陈浦云扔在桌上的剑,小喽啰似的低头跟在二人身后,进了包厢反而更加局促,只好紧紧捏着手里的糖葫芦,吃也不是放也不是。
“这位是姜如,北国来的,今年的会武他是头筹。”陈浦云冲姜如抬抬下巴,又望向身边的男人,“这位是秦嵘巘,燕京府巡抚,他是…我是他的救命恩人。”话毕冲人狡黠一笑,秦嵘巘点了点头:“不为过。”
要说秦陈二人的关系,只得从四年前的一场刺杀说起。琅轩二十年,南北两国在燕山一带爆发战争,羁押在京都府的敌国细作趁乱逃脱,意欲刺杀当时掌握北国情报最多的秦嵘巘,那一年陈浦云正欲北上寻找当年屠府的山匪,恰好游历到燕京,又恰好替秦嵘巘挡了一刀伤了腿,也就这么恰好成了朋友。
姜如听罢点点头,心想怪不得底盘不稳,原是腿上有旧伤,大抵陈浦云与天下第一的差距便在此了吧。可是偏生陈浦云是个极端自负的主儿,姜如不过跟他接触一天便能感受出来,方才武馆内虽未见他不悦,可一路走来时气压却低得很,先是为了糖葫芦数落姜如抠门儿,后来又把气全撒在了秦嵘巘身上,姜如浅浅抿了口酒,心说真是个怪人。
“本来这次下江南就是为了找你,没成想你先找来了。”秦嵘巘从乾坤袖里摸出张牛皮卷纸,摊开在酒桌上,“上次你要的山匪活动范围图我给你画好了,最远到达贺兰山和燕山一带,不过大多数时间都在北国。”陈浦云看着图纸,微微颔首,秦嵘巘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才道:“这十年内只下过一次江南,受害的只有…庐州陈府。”
姜如一怔,糖葫芦没拿住掉在地上,他愣愣地看着秦嵘巘,甚至忘了弯腰去捡,他没想到十年前的事陈浦云竟然查到了现在,简直执着的吓人。陈浦云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还有什么别的情报吗?我听说他们最近突然开始分头活动,同一天内,劫了镖局护送的庐州府运往关外的物资,又杀了燕京城郊一位商贾的小妾谋取钱财,这么多年他们一向一起活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山匪的头目你可还记得?”
“江忖,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江’字。”
“就在一月前,江忖被我在七剑镇的一家医馆亲手杀死,他的血就溅在我的衣襟上。根据屠府那晚你记住的他有喘疾这个特征,当时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放出的假消息是江忖在镇上的医馆因病亡故,可怜他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江忖是为我燕京府所杀,如今树倒猢狲散,大抵他们内部也产生了分歧,才开始兵分两路。”
姜如咬紧牙关,他怕自己下一刻就会拔刀架在秦嵘巘脖子上,但他又明白这不是陈浦云的错,父亲已死,眼下他能做的,就是跟着陈找到叔叔伯伯和兄弟们的踪迹,赶在他之前让自己曾经的家人走的越远越好。
“江忖已死,还要继续?”秦嵘巘面儿上同陈浦云说话,眼下却注意着姜如的举动,大抵是习惯使然——他不仅是燕京府巡抚,同时也是朱衣阁的密探头子。朱衣阁不隶属于任何机构,全权由当今的琅轩帝管理,阁中所有密探都在手腕上纹着朱雀图样,燕京府只是个幌子,用于掩盖他朱衣阁首领的身份,除了琅轩帝,谁也不知有朱衣阁这样的存在——不过陈浦云和易琰是知道的,毕竟这从一开始就是老王爷易成章的主意。正是因为这层身份,秦嵘巘比任何人都要敏感,他总感觉姜如有些不对劲。
陈浦云咬了咬牙,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杯往桌上狠狠一砸:“那是自然!当年灭我满门的又不止他江忖,这贼人竟把我父亲赠我的玉也带走一半,陈府的女眷他们奸的奸杀的杀,我大哥死时还紧紧抱着我母亲,要不是藏在死人堆里,我断然活不到现在……当年那群贼人,我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可我要在庐州停留半年,你一个人去我实在不放心,不然…邀世子同去?”
“我二哥性子你不晓得?磨蹭得很!再者说,武馆开张,义父大人不管也就罢了,他作为世子要是也不管,成何体统?”
“要不然我陪陈前辈同去吧!”
二人的交谈被姜如打断,他强按下心头的不安,勾了勾嘴角笑道:“秦大人官务繁忙,世子殿下也为了武馆忙得不可开交,若是大人放心,我陪前辈走一路如何?正巧我是北国人,横竖是要回去的,多个伴也好。”
秦嵘巘挑起半边眉毛,颇不客气地瞪了姜如一眼,他总感觉这小子没憋好屁,正欲出言反驳却听陈浦云爽快答应,又听那姓姜的小子提议今晚就动身,免得雨季来临耽搁行程。趁人出去牵马,秦嵘巘凑到陈浦云耳边道:“这小子是北国来的,也姓江,你多加小心。”陈浦云瞥他一眼悠悠开口:“人家姓的不是那个江,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