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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狱中长梦少年事,江湖庙堂歌舞场

  姜如呆呆立在原地,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任凭小皇帝的哭声在偌大皇城里飘荡。他想走过去,最后替前辈擦去脸上的血,他太羡慕世子和皇帝,至少可以伏在兄弟身边痛苦,而他呢——他没有这样的资格。

  易琰提着剑,慢慢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姜如走去。他想起陈浦云刚来王府时,矮且瘦,白白净净的一个小孩儿,闷闷的不爱说话,一逗就不理人;想起陈浦云第一次跟着京城来做客的教头习武时,手腕细细的,剑都握不稳;想起陈浦云仗剑出吴北上寻仇那一年,父王亲自找人打了把宝剑,将易家故交陈源的遗物——那块碎玉制成剑穗儿,亲手交在弟弟手上。十多年来兄弟二人一同生活的点滴易琰一刻也不曾忘,他十六岁时失去哥哥,十六岁后便分外疼爱这个弟弟,他记得每次被父王责骂后兄弟二人一起跪在易家祠堂里反省;记得许多个夜晚被千钧重担压得喘不过气的弟弟伏在自己膝头哀哀地哭;记得一起做烟花、一起翻出王府墙头偷偷跑去春风大酒楼喝酒;更记得琅轩二十四年的会武中,那个从高台上跃下,一身白衣潇洒,飘然若神人的、搅弄江南风云的剑仙。

  他做不到“不恨”,他一定要杀了姜如。

  “哟,二公子——不对,易珏大将军死了约莫有十三年了,现在应该喊你世子殿下,是吧?”一个戏谑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听到大哥的名字,易琰的手猛然一抖,他转过身,看到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那是他儿时的玩伴周文韬。还是那样弯弯的眉、笑盈盈的眼,只是那人眼中的欲望和野心烧得太旺,叫他有些认不出了。

  周文韬淡淡瞥了一眼死去的陈浦云,没甚反应,却在看见小皇帝还活着时瞪大了眼睛,他冲殿外倚在轿辗上的殷璞,一身蟒袍的男人烦躁地勾了勾手指,霎时间,黑压压的军队踏平了殿门。周文韬一脚踢开横在他脚边的、陈浦云的剑,满目不屑——他是京中贵胄、宗室子弟,在他眼里,陈浦云不过是个废黜王爷的义子,与庶民无异——当然了,在他眼中,庶民更与草芥无异。

  江山易主指日可待,他周文韬就是新朝的重臣。父兄的忠心为他铺好了远大前程,但他的骨血是冷的,把父王的严厉当做诘难、把兄长的管束当做逼迫,他看不见父兄的一番苦心,只觉得从小到大都被大哥的光芒所笼罩,而他不过是阴影里那个最不受宠爱的孩子。琅轩二十年的那个寒夜,他用一纸兵书断了北运的补给,那一年虢州遭受雪灾,前线的将士们非饿死即冻死,真正战死的反而在少数,可怜他的大哥周文彧为大梁建功立业十年整,在边境身受重伤却无医无药,临死前还巴巴地望着南方,担心自己的弟弟能不能扛起周亲王府。

  周文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便把自己的恨强加在那些忠臣身上,一介逆贼,竟打着“讨逆”和“清君侧”的旗号滥杀忠良,而面对易家的世子和三公子,他更横生出一份嫉妒——冷血之人永远不会懂得毫无血缘的两个人怎会比亲兄弟更亲。

  “末将周文韬救驾来迟!”周文韬假惺惺地抱拳单膝跪下向新帝行礼,“末将奉我朝宰相殷璞大人命出兵勤王、伐贼讨逆,今南曙王府世子易琰、三公子陈浦云守虢州、觐州不利,故意放北军过燕山关口,通敌叛国,是谓大逆,当处凌迟大刑;念南曙王府为大梁效力三十年,遵先帝遗嘱,将罪臣易氏押入天牢,待战乱平定再论其罪;败军之将是谓谈判筹码,与逆贼同罪。”他佯作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再作揖道:“陛下以为如何?”

  威胁,而非询问。

  易琰忽然笑了,先是从嗓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再是仰天大笑,近乎癫狂,任由他们用绳子缚住他的双手,扯松他的衣冠,夺走他的佩剑,沉重的枷锁磨破了他的脖颈,他仍旧笑着、骂着,癫然若疯人。他痛骂周文韬杀兄上位、殷璞弑君求权;骂姜如不分好歹;骂当年弹劾刚刚失去长子的父王、还父王卧病庐州十三年的朝臣……他易琰师从玉阳道长,信奉太白真君,从来不求富贵名利,只想好好活着,可他不明白这世道为什么就不能放他一马,让他不断地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被押走时,易琰无比怜悯地望了元朗一眼,少年被周家重军包围,孤独地守在陈浦云身旁,单薄地像一只脆弱的白鸟,他冲易琰坚定地点点头,他明白世子想说什么:要想办法将陈浦云的遗体送回庐州。忽然对上周文韬轻蔑的眼神,易琰叹了口气,他明白,元朗虽然贵为天子,但也不会比他做阶下囚的日子好过太多。

  姜如被捕时,没有挣扎半分,领兵打仗本不是他的意愿,只是为了保下被朝廷扣押在牢里的亲人,如今他叔父俱亡,甚至失手杀了自己唯一的朋友,他终于失去了与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于他而言,自由与否,甚至生死与否,都不重要了。而易琰不同,他担心陈浦云、担心元朗、担心郑昕、担心远在庐州的年迈的父王,他在狱中也仍旧嘶吼着、挣扎着,不放弃哪怕一次抗争的机会,就算再不甘心,他也无法否认,天下终究没有人能救他了。

  京城大雪那天,易琰隔着牢门看到了郑昕。昔日的大统领如今身负重枷,走在上刑场的路上,浑身上下体无完肤,俨然一个血人。他被狱卒推着搡着向前走,易琰猛地扑到牢门边,抓住栏杆,大喊郑昕的名字,大统领茫然抬头,才看见趴在栏杆上的世子,他冲世子惨淡一笑,哑着嗓子道:“殿下,帮我告诉秦阁主,我尽力了。”易琰颤声应允,哽咽如孩提,他目送郑昕踉跄远去的背影,颓然倒在地上——秦嵘巘自虢州那日北上追虎符,至今已失踪一年多了。

  天牢之中,姜、易二人一墙之隔。嘉和元年,燕京大雪,姜如终日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隔着墙同易琰说话,而易琰托狱卒买了纸和笔,伏在地上不停写着,他知道这段历史不会被史官如实记录,只希望后世有人能发现这些手稿,还世人一个真相。冰凉的石板上,他们偶尔也会做温暖的梦,易琰总是梦到大哥、小弟、师父、父王还有早逝的母亲,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饭,他和小弟打闹被父王训斥,大哥替弟弟们打圆场,母亲则在一旁笑着给父王和师父倒酒;而姜如总是梦到碧空下一片芳草地,野花漫山遍野,陈浦云自花丛深处白马过穹庐,一袭白衣,一柄长剑,笑的眉眼弯弯,嘴角旁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还是他心中天底下最明亮的少年。

  除却牢房里的梦,将他们与现实相连接的,是高墙之上一扇小小的窗。

  易琰不止一次看见,成堆的尸体被板车拉着拖着,垃圾一样被倒入乱葬岗。仁厚的琅轩帝暴死,丞相当即摄政,饶是傻子也明白里头的道理。宫中奢侈之风盛行,粮食因战火欠收严重,京中物价飞涨,百姓在战争中妻离子散、流离失所,来不及喘口气又背上过重的徭役,屡屡有百姓拦官府或朝廷的马车,振臂高呼“还我太平天子”,殷璞当即下令:违令者,杀!故而京城虽万物凋敝,丧葬生意却一直红火,没钱落葬的百姓便只好胡乱埋了,连同陈浦云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乱葬岗——视人命如草芥,这就是他们的治国之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万家哭声淹没京城时,宫中正在举办庆功宴。元朗听着殿前的丝竹音乐,无心追忆往昔,他知道陈浦云已经被扔进乱葬岗,他没能兑现承诺,只觉得自己对不起世子和皇叔。幸而他留了个心眼,将陈浦云的剑藏在床底,他要趁逆贼欢宴时把陈浦云的遗物送回庐州,哪怕是搭个衣冠冢也好,来世再托生个好人家。

  他知道周文韬好宝马,翡翠一定被留在宫中马厩了。他换上一身素衣,在雪中蹑足行走,怀抱着一柄长剑,手上还紧紧攥着写着皇叔的一封信。他贴着墙根,尽量加快脚步,好在没有人发现这瘦小的身影竟是大梁的皇帝,元朗紧咬下唇,忍住不去看墙边埋在雪里的尸体。

  翡翠果然被拴在马厩中,它看到元朗时突然开始焦急地嘶吼,大抵是认出了陈浦云的剑。元朗抚摸着它的鬃毛示意它安静,说来也怪,翡翠果然安静下来,低头蹭了蹭元朗的脸颊。元朗忽然有些鼻酸,他踩着马镫努力爬上去,将剑和信都捆在马背上,牵着翡翠贴着墙根走到城门边,这才解开缰绳。翡翠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回头忘了他一眼,眼角含泪,元朗深吸一口气,用力挥掌落在马背上:“走吧!带少钧哥哥回家!”

  一瞬间,雪与尘土一齐飞扬,眼见白马渐渐隐没在街市尽头,没入人潮,奔入原野,急如劲风,蹄印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掩盖,带着陈浦云归乡的心愿和元朗身为帝王永远无法实现的江湖梦,消失在雪原尽头。但元朗不知道,江湖并非一个具象的地点,身处困境却依然重诺守信,如此义举,便已身在江湖之中了。

  马嘶惊动了守城的士兵,因为殷璞早早下旨,见皇帝擅自出宫而知情不报者杀,故而认得皇帝的急忙去朝阳殿禀报,瘦瘦小小一个少年就这么被重兵围在中央,他是害怕的,但他是天子,纵使现在逆贼得道,他的权力被架空,可他仍旧是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少年提起一口气,强压住颤抖的声线,厉声道:“出来赏雪罢了,倒是你们,见朕不拜,都想谋反?”

  “想不到陛下小小年纪,倒是如此会含沙射影。”殷璞笑盈盈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元朗最怕看他这副表情,不禁后退两步,背上升起一起冷汗。身着蟒袍的男人环顾四周,忽然发怒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陛下想赏雪谁敢阻拦?越发不知道宫里头谁是主子了!”殷璞转过身,还是那副令人胆寒的表情,他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缓缓道:“赏雪不必出宫,臣倒是知道个好地方,陛下不如跟臣一同去看看?”

  元朗知道,这不是个问句。

  深宫偏院,门窗紧闭。元朗认得这个地方,这是宫中荒废的书院,因母后难产去世,他是先帝唯一一个亲手养大的孩子,他记得父皇从前常在这里陪他读书,从“桃李春风一杯酒”读到“而今挥袂客天涯”,如今再来,却不是从前的心情了。夜里雪下得更大了,元朗瑟缩在屋檐下,止不住地发着抖,血腥味在宫中飘荡,而他连泪都被冻的流不出了。没有人知道大梁的皇帝——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在这个漫长的雪夜里想了些什么,江山社稷?兄弟双亲?抑或只是帝王家哀戚而苍凉的命运,生死爱恨都被写在薄薄一册史书上。

  京城大雪,摧梅折枝。次日宫侍开门时,元朗已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正欲传太医,转身却被殷璞拦下,任由少年高烧三天三夜,几欲昏死。待元朗自己退烧时,只听他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别人听不懂的话,殷璞佯作慌张地宣来太医,太医摇了摇头,从此辞官回乡。

  嘉和元年,幼帝突发恶疾,无法理政,拟写退位诏书,宰相殷璞性行淑均,三辞三请后受托登基为帝,沿用年号嘉和,为大梁新君——这就是殷璞给天下人的说法。那所小院子便成了元朗的囚笼,笼中鸟所看到便永远是那小小的一方天空。

  易琰预料的没错,这样轻贱百姓性命的人,永远当不了皇帝,殷璞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自己这样区别于琅轩的“铁血手段”怎会让南梁越来越如同强弩之末。他嫌宫中多处建筑因战争被损毁,强迫各地男丁上京服徭役,各地百姓因家中失去经济来源而活活饿死之事常有;连年天灾似在谴责殷璞的罪行,东南水灾、西北蝗灾、京郊旱灾……天下起义四起,殷璞便派周文韬领兵四处镇压,可他周文韬也不是软柿子,江山是一起打的,本来皇位都已经拱手相让,还在镇压起义军时瞎了一只眼,自然心有不甘。二人表面上仍旧演着君仁臣忠的戏,只是人心隔肚皮,其中的嫌隙早如同汪洋大海一样难以填平,辉煌几百年的大梁,终究化作个暮暮垂老的人,在沟壑间蹑足行走,早已行将就木了。

  嘉和十年,北军一路南下攻入皇城,周文韬没有抵抗便投降了。他只想到放北军进京殷璞必定难逃一死,却没想到大梁也是他的国,国亡了,沦为俘虏便是他唯一的结局,可北国大君生性残暴,直接将败军之将处以汤镬大刑,拿他周文韬祭了萨满神,权当鼓舞士气。北国军旗再一次在燕京城上空飘扬,无奈能守住城的人都牺牲了,易珏、周文彧、郑昕、陈浦云,不是死在边疆,就是死在荆棘遍布的朝堂上,而他殷璞到死也没能幡然醒悟,满心认为是周文韬守城不利,这十年来大梁百姓的疾苦,到死也没能让他真正挂心。

  北历三十四年,北军旌旗插进了南梁皇宫,北国大君统一天下,边疆三代大将军的心愿化为泡影,大梁...终于还是亡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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