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魂去
此刻,台上只剩上官天衡和黑面阎罗了。上官天衡心里郁闷,他坐到高台的石阶上,道:“千伯伯,这教主我肯定做不来的。”黑面阎罗道:“为今之计,也只有你能了。”上官天衡道:“你们为何不选黑叔或者白叔,他二人身为护法,在教中威望甚高。还有,您虽受了伤,也还健在。你们哪一个不比我合适?”
黑面阎罗摇摇头,道:“我们三个做教主,只能加深四门和敬鬼教的矛盾,谁也无法废止神魔之约。”上官天衡一脸怀疑,道:“你们想废止神魔之约?这还真是……一件好事。”他本想说“令人匪夷所思”,可看见黑面阎罗严肃的神情,立即又改了口。
黑面阎罗道:“你不相信么?”上官天衡道:“十八年来,敬鬼教时时刻刻、事无巨细都和四门在较量,废止神魔之约着实令人生疑。不过,千伯伯你一向说一不二,重义守信,你的话,我自然是信的。”黑面阎罗道:“早在二十年前,我和你大姑姑相识,二弟和弟妹私定终身时,二弟就想取缔神魔之约,和四门缔结朋友盟约。他说,刀剑相对、你死我活,除了让人家破人亡、血流成河外,又有什么意思?但你也知道的,我们敬鬼教到青龙门为我二弟提亲的时候,你父亲的做法有多卑鄙。四门当时害死了我们敬鬼教那么多兄弟,这样的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二弟一怒之下,才放弃了取消神魔之约的想法。当初,我之所以把教主之位让给二弟,除了因为自己爱好武学,不喜这些俗务外,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二弟他胸怀教众,能够带敬鬼教走一条远离刀尖舔血的路。他如今大梦初醒,又赶上神魔之约,自然不愿众人再有伤亡。”
上官天衡想了想,道:“千教主选我做教主,是觉得我有本事取消神魔之约吗?”黑面阎罗点点头,道:“在江湖人眼里,你的身份亦正亦邪。他们对你和对我们是不一样的,你生在青龙门,为救父亲和兄弟的性命,在敬鬼教忍辱十年,在岳州城时,又帮朱雀门对付敬鬼教来犯,江湖群雄并不都是傻子,他们看得出你身上的正气。这些人中还有不少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只是受制于你父亲他们,才不得不违逆本心,做许多亏心事的。若是你做教主,即便这次神魔之约无法取消,但日后你约束教众,多行善事,不再为非作歹,那以后的神魔之约不必人提,自然会自动消失。这是我二弟昨晚跟我说的。”
上官天衡道:“这也是你的想法吗?”黑面阎罗“哼”了一声,神情一冷,道:“那些随大流只会给人当棋子的江湖人士,我从不多看一眼,四门中那些晚辈后生,我也不屑于跟他们为难。但你父亲和冷向善之流,竟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害我二弟和侄子,我只恨自己身负重伤无法下山,否则一定亲手将他们的脑袋拧下来。”他停了停,神色缓和下来,道:“昨晚,我二弟还说了,若是你真的能取消神魔之约,他的大仇也不必再报了。”说完,他起身下了高台,离开大堂。
上官天衡一时难以接受自己成为敬鬼教教主的事实,在台阶上坐了好一阵子,才出去。他出了大堂,没见到云清兮、赵成事和百里无人,急忙询问。门口的守卫告诉他,这三人去药庐里了。原来,三人在外面听见大堂内山呼“百里教主”的声音,也猜到了里面发生的事情。云清兮见上官天衡没有危险,便想到金蛇夫人灵前祭拜,赵成事和百里无人就带她过去了。
上官天衡到药庐时,只见钟二城一人独坐在门外,头发散乱,而且两日不见竟白了一大片,他神色悲伤不安,双手来回揉搓着,内心仿佛在痛苦的挣扎中。上官天衡上前问道:“我二师父他们在里面吗?”钟二城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呆了片刻,才道:“他们在嫂子灵前上了香,回你房间去了。”
上官天衡看着钟二城魂不守舍的样子,想着,莫不是钟心爱出了什么事情吗?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见到云清兮在翻看《华佗医经》,赵成事和百里无人则眉头紧锁,在一旁喝酒。上官天衡以为他三人都在为自己成为敬鬼教教主的事情发愁呢,坐下来,无可奈何地道:“我也不想做什么教主的,可是千教主非觉得我能把神魔之约废掉,根本不给我拒绝的机会。”然后就把刚刚黑面阎罗说给他的话,也说了一遍。赵成事道:“神魔之约若真能废止,还真是一件天大的功德,我们一定都会支持你的。”
上官天衡一听,心中奇怪,道:“你们不反对我做教主么?”百里无人道:“这事来得突然,不是我们所能左右。我和你师父虽然长年待在南诏,不与中原武林相交,但大丈夫习武,总也是抱着救人于危难的志向的。神魔之约确实害了不少人命,我们也都盼着可以废止。”
上官天衡道:“师父、义父你们能这样想,我就放心多了。”他转头看向了云清兮,只见她也正深情地看着自己,并没有因为自己做魔教教主的事情生气。他道:“你们刚刚都愁眉紧锁,是有别的事情么?”
赵成事道:“刚刚我和你义父带云丫头去药庐祭拜你大师父,看见三星堡的钟丫头醒了,坐在椅子上,就跟她打招呼。可这丫头只是’嗯’了一声,看着我们似乎有话要说,却一声不吭。我们一开始也没怎么在意,云丫头上了香,跪了一会儿,要走的时候,又仔细看了看,觉得她不对劲儿。”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云丫头,你来说吧。”
云清兮放下手里的《华佗医经》,道:“我瞧着不对劲儿,就过去替她诊脉,发现……发现她已经中了木石散。”上官天衡忙问道:“木石散是什么东西?也是一种毒药吗?”云清兮摇摇头,道:“不算是毒药,但比毒药还要可怕。常人服下以后,第一日没有任何异样,大夫也诊不出什么来,第二日,浑身疲惫酸软,使不出力,第三日则会四肢僵硬,血流缓慢,感觉丧失,不能再说话、行动,记忆也会渐渐消失,直到变成一个如木头或石头一样的活死人。”上官天衡听到这里,又悲又怒,可也无计可施,苦笑几声,道:“上官盟主为铲除魔教,真的是什么手段都能用。”赵成事和百里无人均想,三星堡平日炼毒、养毒、用毒,伤天害理,草菅人命,虽说这也算是他们的报应,但你上官鹏程贵为江湖群雄之首,已经答应回生令换人的事情,怎能背弃约定,用这种卑劣的手段来害人呢?只是他二人怕说出这话令上官天衡更难受,所以才闭口不语。
云清兮接着道:“我把完脉,也是吓了一跳。这时,钟堡主进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我能闻出来,那是堇草熬制的。堇草是毒草,能克制木石散。但是,人服用后,却活不过一个时辰。”说到这里,云清兮心中亦是难受,她想到,钟二城端着汤药过来时在她身边站住,神色呆滞地问了一句,还有别的法子吗?她从来没有那样无力地摇了摇头。钟二城也不说什么,把汤药送到了女儿嘴边。
赵成事看云清兮难受,接过她的话,道:“钟二城把汤药给女儿喝了,然后,那千少主也进来了。我们不好打扰他一家人最后的时间,就出来了。”他喝了一大口酒,道:“老天爷真是会捉弄人呀,居然让一个父亲去亲手结束他宝贝女儿的性命。那钟丫头可是钟二城的心肝呀!”百里无人道:“我看那千少主对钟丫头也是真情实意,原本该新婚燕尔,现在却要共赴黄泉了,悲兮哀兮!”
上官天衡听着这些话,心情沉痛,他想到自己在药庐外面看到的钟二城颓废可怜的样子,也大略能想到钟心爱和千泽厚在药庐里说着怎样诀别的话。上官天衡内心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承担教主的责任,但是他下定决心,要废止神魔之约,还江湖一个太平。赵成事和百里无人喝完了酒,出门去找别的房间休息。
云清兮看着上官天衡不言不语的样子,拉了拉他的手,道:“别怕,我们都在你的身边呢!”上官天衡靠在云清兮肩头,道:“我要做敬鬼教的教主,咱们闲云野鹤的快活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云清兮道:“现在也挺好的,不用生离死别,不用彼此担忧,还能这样守在一起。”二人想到大师父和赤金蛇、钟心爱和千泽厚都不免为他们难过。
上官天衡和云清兮依偎在一起,过了一会儿,只听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未等上官天衡开门,门外的黑无常道:“教主,千教主归天了。”
虽然这样的结果已经在预想之中了,可听到消息的这一刹那,上官天衡还是由衷地伤悲,为小姑姑,为敬鬼教,也为整个江湖。若不是四门苦苦相逼,天下义士被蒙双眼,千无正一定是个人人敬仰的大侠。
上官天衡向云清兮道:“一会儿,你可以帮我到药庐看看表弟吗?”云清兮点点头。上官天衡道:“那我先去忙了。”云清兮道:“去吧!”上官天衡开门出去,从地下洞府上来,和黑无常一起来到千无正和上官鹏玉的房间。千无期、白有常、丁向诚和几位阎罗王已经在等候了。
上官鹏玉见上官天衡进来,道:“你来为你姑父净面穿上寿衣吧,我得去看看厚儿了。”上官天衡道:“侄儿遵命!”他见小姑姑面色安静,脸上看不出一丝悲痛来,不禁更是为她难过。一个女人在一天之内要承受丧夫之痛和丧子之痛两种人生巨痛,她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承受呢?
上官鹏玉又道:“丁护法,你去准备棺木吧。黑护法,你随我一块儿去药庐看厚儿吧。几位阎罗王去告诉下属,让他们午后在仙人洞外面见教主最后一面。”仙人洞是历代教主棺椁存放之处,也就是敬鬼教的家族墓地。
上官天衡道:“姑父的灵柩应该先停放在大堂里,受教众参拜,等商量出黄道吉日后再入仙人洞。”上官鹏玉回道:“你姑父说了,大战在即,不能因为他的事情耽误敬鬼教商量大计。你身为教主,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不必在意这些小事。”说完,她匆匆离去,黑无常也紧随着她往药庐走。
云清兮在上官天衡离开房间后,就去了药庐。钟二城依旧在外面呆坐着,他见云清兮来了,以为她要为金蛇夫人守灵,道:“我女儿和女婿在里面说话呢,你过会儿再进去吧。”云清兮闭眼倾听,知道药庐里面已经没有任何声音了,但她不忍心告诉钟二城他的女儿和女婿已经离世了,只能坐到一旁去。
钟二城道:“我这辈子作恶多端,原来以为自己会一个人过一辈子,可到了中年老天爷忽然给了我个女儿。你知道吗?我当时开心得要死。”他一边说,一边就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小的时候,我总是背着她炼药试药。她擦破一点儿皮,我都心疼得不得了。我就想着,等她长大后,让她风光出嫁,一生无忧无虑。”
云清兮坐在一旁就这样一直听着钟二城讲他和钟心爱的父女乐事。钟二城还没讲完,上官鹏玉和黑无常就来了。他二人听了听,药庐里已经没有声音了,也心知肚明。上官鹏玉蹲下来,拉了拉钟二城的手,道:“亲家呀,让我把儿子和儿媳妇接走吧,咱们这把老骨头了,再折腾两下,还怕跟他们小夫妻团聚不了吗?”钟二城看了看上官鹏玉,道:“还是亲家说得对,我们一起送送他们吧。”
上官鹏玉推开药庐的门,见儿子和儿媳相互依靠着,没有一点儿气息。她也不难过,道:“好孩子,咱们很快就会见面的。”钟二城亦是看不出伤悲来。他二人各自抱着自己的孩子,把千泽厚和钟心爱从地下洞府带到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