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中的宫人们近来感觉皇上越发难伺候了。明明是咸淡适中的菜品,皇上非要说没有滋味。以前皇上明明不爱吃甜食的,最近却天天吩咐做甜品,每次做了甜品还要嫌不够甜。这前后迥异的变化实在是让御厨们头大。尤其又到了年底,宫中大大小小的宴席都要由御膳房来操办,皇上如今这般挑剔,御厨们更是如履薄冰。还是王公公体谅御膳房不易,亲自提点了一番:“这菜嘛,口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吃得顺心。皇上近日爱吃甜食,自然是因为心里苦,大家就多放些糖也无妨。至于年底宴席,只要皇上吃得顺了,别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的。”听了王公公一席话,御厨们这才放下心来。
自从那日雪中与文子琢见了一面,皇上就很少再去探望文子琢。倒是常常送些珍玩到文子琢居处,最后把文子琢所在的留瑾苑塞得满满的。张青阳每次去她居处,面对这一屋子的珍玩都要皱眉不已。文子琢却并不在意,心里想着反正自己以后肯定是要走的,既然没准备带走,放在哪里都一样,皇上不过是左手倒右手,他愿意折腾就随他好了。
本来文子琢想着自己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不用在宫中继续住下去了。皇上却以她身体尚未痊愈,且年节将至为由,不放文子琢和张青阳出宫,定要二人在宫中过完年节。张青阳也为着文子琢身体考虑,便没再坚持。文子琢只要有张青阳陪伴,自是觉得在哪里都是好的。
除夕晚宴定在麟居殿,当日,宫中诸人一大早就手脚不停,忙碌不已。只有文子琢和张青阳两个闲人还能颇有兴致地在宫中兜兜转转,欣赏宫中的冬景。溜达了一圈,傍晚回房,已有宫人等候多时,两人这才知道除夕晚宴已经开始,皇上命人来寻,却不知二人去向。等不到二人,宫人不敢回去复命,见到两人回房,宫人欣喜万分。可是宫人虽急,张青阳和文子琢却并不为意。张青阳向来不喜欢这种正襟危坐的场合,文子琢也不太想见到皇上。于是二人便在房中谈笑品茶,磨蹭了很久。直到又有一拨宫人前来催促,两人才起身赴宴。临行前,张青阳为文子琢拿了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在身上,文子琢觉得自己活脱脱被包裹成了一只熊,张青阳却是对眼前的小熊表现出很满意的样子。
来到麟居殿,众人均已在座,宴席也开始了一阵子了。皇上在北面正首端坐,刘太后和陈太妃在正首分坐两侧。同亲王、普亲王、北郡王、南郡王,还有三公——大司马许守静、大司徒刘致虚、大司空王徽烈,以及朝中部分重臣依次分坐左右。至于张青阳和文子琢的座位,皇上则是特意安排在了同亲王之旁,普亲王之下,俨然是将两人地位等同于郡王。以布衣身份能有如此殊荣,在座其他王公大臣无不对两人另眼相看。有不了解两人身份事迹者,满腹狐疑,消息灵通者则是巴不得趁此向其八卦一番。是以两人刚一入殿,便在殿中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同亲王早就听说了两人入宫的详细经过,今日总算是见到真面目,不禁细细打量。只见张青阳身材高大伟岸,器宇不凡,恭谨之中自带一种不受拘束的洒脱。同亲王心想:“能与神爵派龙锦城较量一番,此人倒未可小觑。”不过再看文子琢,只觉得她身形娇小,温婉自然,一股幽香从她身边弥漫开来,闻之令人心神舒畅,这样一个小丫头却又很难让人将她当夜勇救皇上的壮举联系起来。
文子琢自入殿便瞅向了座中许守静的方向。看到舅父,想起父母,心中顿生悲凉。许守静早先也听闻了宫中行刺之事,一直不敢确信。此时见到文子琢,觉得她比以前长大了不少,眼神中也比几年前成熟了几分,心中悲喜交加,一肚子的话想要与她相叙。虽在殿中面上极力表现得平静,心内已是五味翻滚。
从行礼到坐定,皇上的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文子琢身上。多日未见,皇上心内克制的情感仿佛又一股脑地都涌了上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诸人都等着皇上发话,殿中甚是安静。还是刘太后打破了尴尬,道:“这位便是当日救驾的张侠士吧,皇帝,今晚正应该多敬张侠士一杯。”
皇上这才把目光从文子琢身上移开,道:“此前行刺之事,有张侠士相助,才能化险为夷。文姑娘是文延寿将军后人,又为朕挡下匕首,实令朕心中感激。今日除夕佳节,朕敬二位一杯。”张青阳与文子琢谢过皇上,各饮一杯。
同亲王道:“张侠士有如此身手,未能报效国家真是太可惜了!不知张侠士是否有意从戎,到军中谋职?”
张青阳道:“王爷过奖了,青阳是一介武夫,所学不过雕虫小技,不懂兵法之事,军中职位怕是不能胜任。多谢王爷美意!”
“哦,张侠士自谦了,请!”同亲王与张青阳共同举杯,各自饮毕。同亲王原本担心张青阳有从政之意,这下探知了他的虚实,倒是放下心来。转而又对文子琢道:“文姑娘英武之姿不逊于父亲,文将军殉国得封恭烈侯,皇上因文姑娘失踪,一直未曾放弃查寻,如今得见文姑娘完好,亦是家国之幸。文姑娘忠烈之后,又有家传剑谱和兵书,想必定能为国效力。”
文子琢道:“王爷客气了。子琢不过一名孤女,剑谱和兵书虽是文氏家宝,但子琢年岁尚小,父亲并未相授,子琢也只是耳闻,未曾亲见。家难之后,子琢因遭逢变故离家,如今尚未回家,剑谱和兵书却不知在何处。且子琢已拜东垣派门下,有师命在身,恐不能投身兵武之列。”
同亲王听了文子琢的言辞,心下沉吟,似有不解,转念间换作笑容,道:“文姑娘能安然回来,本王亦深感欣慰,请!”说着,同亲王满饮己杯。
文子琢端起自己的酒正要饮,张青阳在一旁拦住,道:“你身子还没全好,不宜多饮,我帮你!”文子琢听了,嫣然一笑,把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张青阳接过酒杯,却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中慌乱,手一抖,杯中洒出酒来,弄湿了衣袖。文子琢见了,赶忙拿出手帕,擦拭他的衣袖,轻声问道:“没事吧!”张青阳脸一红,赶忙饮了,将酒杯放下,道:“没事的。”
同亲王笑道:“张侠士这花使护花倒是护得紧呢。”
这一幕正首的皇上也看得清楚,又听见同亲王如此说,心中烦闷,对着王公公埋怨道:“今日御膳房是怎么了?年节的菜一个个都做得淡而无味,叫朕怎么吃得下去?还有这道菜,都做成苦的了,这是宫中少糖吗?”
王公公听了,只好应声答道:“是,皇上说得是。我这就吩咐御膳房重新做!”
刘太后心下看得明白,道:“皇帝最近的口味倒是变了不少。我看御膳房最近也是太忙了些,这宴席都吃到这会儿了,今日这菜就不必重做了吧。”
“罢了罢了,改日再与他们计较。”
王公公正愁重新做菜会耽误了宴席,听到皇上改了主意,正好顺势答道:“是。”
刘太后又道:“我看皇帝事务繁忙,这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皇后过世已有时日,也该尽早给皇帝重新纳妃立后了。有了皇后辅佐,像御膳房这等小事也便不劳皇帝亲自费心了。”
陈太妃听了,道:“太后说得是。皇上正是年轻,子息却是单薄,正要多纳妃嫔,才能为皇上多添子嗣啊!”
皇上在此宴席上似乎不太愿意听到太后谈及此事,便说:“母后说的是,不过立后之事非朝夕可办,朕会放在心上,年后且从长计议。”
刘太后却道:“这有什么难的,哪里还用得着从长计议。皇帝不能只放在心上,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年后我和太妃就为你操办,明年定当将此事办妥。就这么定了!”太后不等皇上回话,一眼望见许守静,道:“许司马,听闻贵府两位千金,品貌俱佳,不知可否定亲?”
许守静见太后询问,赶忙答道:“臣确有两女,均未定亲。”
“那太好了!改日你叫夫人带她们多往宫中走走,明年我为皇帝纳后选妃,令媛若是能入宫选秀,是再好不过了。”
“臣谨遵懿旨。”
皇上看到刘太后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张罗立后之事,心中怅然。再瞅向文子琢的方向,见她和张青阳两相凝视,低言浅语,完全不在乎殿上其他诸事,觉得自己的人生好生无趣。
同亲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上的言行举止,又有意无意地瞧瞧张青阳和文子琢二人,好像发现了什么端倪。心中有了答案,手中的酒也饮得格外安闲。
后来,文子琢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了麟居殿。张青阳跟在她身后,出了殿门,如释重负一般。皇上则是看着文子琢离开的背影,颇为失落,不满地对王公公道:“殿内的灯火如此黯淡,这些掌烛太监真是越发不任事了!”
王公公便连忙催人多加几柄火烛上殿,心中却是纳闷:“先是菜品不顺口,怎么如今连灯火也要怪罪了?”
新正时节,宫内祭祀多、典礼多、宴席多,张青阳和文子琢是皇上眼中的贵客,不需事事参与,但是依两人全无拘束的性子,才过两天,已是被宫中诸多礼仪压得喘不过气来。到了初三那日,文子琢借了要回家祭祀先祖和父母的事由,终于获得皇上准许与张青阳一同出宫。
几个月来,第一次出了皇宫大门,文子琢像是刑满释放的囚犯一样,再次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记起多年前遇见过一个小太监,曾经因为宫里闷而偷偷溜出宫去,那个小太监的样子,为什么那么熟悉呢?大概是她在宫中待得久了,小太监见多了的缘故吧!文子琢并未深思,不过这时她已经深切体会到当年小太监所言“宫中闷”是怎样一种情景了。早先她对皇宫充满幻想,还曾悄悄央求父亲带她入宫瞅瞅,却被父亲严词拒绝。现在她可算知道父亲那样拒绝是用心良苦了,一旦被皇上相中,真是人世间最不自在的一件事!以她的性子,父亲又怎么会忍心把她送入宫中受苦呢?唉,想到父亲,文子琢心中一沉,刚刚出宫的欢喜便消失无踪了。
离家越近,文子琢心中越是沉重。张青阳在她身旁,能够体味得出她的心情,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文子琢便感觉有了依靠一般。
来到文将军府门前,还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府门,唯一不同的是府前没有了人来人往的喧闹,冷清了许多。门前多了一个汉白玉的石壁,上面刻着皇上手书“敕封恭烈侯”五个大字,府门上的匾额也由此前的“文将军府”变为“恭烈侯府”。只是,没有了恭烈侯的侯府,在这几个字的映衬下,显得颇具讽刺意味。汉白玉的石壁,更像是一座墓碑,立在这座沉寂的府前。
文子琢见了眼前的景象,迈不开步。张青阳上前敲门,过了很久,一个老头儿拖着沉重的脚步声打开府门,面无表情地看着张青阳,问道:“阁下找谁?”
文子琢见了老头儿,喃喃地叫道:“阿福!”
老头儿这才看到张青阳身后的文子琢,愣了一会儿,惊呼道:“小姐!是你吗?阿福没有做梦吧!”
“阿福,是我啊!就是你从小照看,又常常闯祸的子琢啊!”
阿福认出了文子琢,看到她安然无恙,先是大喜过望,再是泣不成声、老泪纵横。文子琢看到阿福也仿佛看到了许久未见的亲人一般,啜泣不已。张青阳见二人在府门前各自落泪,安慰道:“我们还是不要在府外叙旧了吧。”阿福用袖口擦拭了一下眼角,道:“对对,小姐,我们回家说话!”说着,把文子琢和张青阳请入府内。
进入府中,文子琢发现府中院落虽是清冷,但是到处干干净净,毫无破败的痕迹。来到堂屋,屋内也是一尘不染,还是几年前的模样,只是几案上多了文将军和许夫人的牌位。文子琢心头一酸,泪流满面,跪在灵位前哽咽难语。张青阳与之磕头上香之后,两人与阿福离开堂屋,到偏厅坐下。
阿福忙前忙后,给文子琢和张青阳又是沏茶又是拿点心,脸上的表情也是一会儿愁闷,一会儿欢喜。看阿福手脚不停,子琢道:“阿福,快坐下吧!别忙了!”阿福这才放下手中的活儿,站立一旁,道:“我站着就好,我是高兴得都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文子琢问:“我离开的这些年,府中都发生了什么?”
阿福叹了一口气,道:“自从小姐那日失踪,府中灭了火,夫人已经过世。唉,之后将军遗骸从沙场运回,已经看不清面目,只有将军的盔甲和佩剑还能看得清。再后来,将军敕封恭烈侯,陛下题了字,又命人修复了被烧毁的府内房屋。将军和夫人合葬之后,府中侍卫和仆人也都由陛下安抚遣散了。如今府内只剩阿福和袁夫子了。阿福自小就服侍文老将军,我是看着文将军长大的,又看着他成了家,有了你,文府就是我的家,我哪能离开啊!小姐,就算阿福没有文化,阿福却知道好人有好报。文氏历代忠烈,阿福相信小姐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会回来的。如今可算让阿福盼回来了!”说着,阿福几乎又要哭出来了。
“那袁夫子呢?今日怎么没有见到他?”文子琢听了阿福的叙述,问道。
“哼!这个老东西!”一听到文子琢提及袁夫子,阿福顿时一脸怒气,“平日里说什么是文老将军的挚交,文将军下葬之日倒是哭得伤心,哪知丧事一毕,这个老东西就把文府丢在一旁了。整日里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呼呼大睡。时不时还要在过年过节发个酒疯,骂天骂地的,实在是不像话。当日陛下要遣散众人,听说他有才华,还要给他个职位什么的。他却不干,非要赖在文府。赖在文府又不干活,还得我伺候着他。要不是看在他早年与我一同入府,也算是文府旧人的面上,我才懒得管他。唉,今早看到他在堂屋上香之后,又喝醉了,现在肯定还在房间睡大觉呢!”
文子琢听了这些,才知道这府中整洁如初,都是阿福平日操持的结果。刚要安慰阿福几句,这时,袁夫子拎了酒壶,跌跌撞撞地从侧厅门外闯进来,叫道:“阿福,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酒,我的酒怎么……”还没说完,一眼望见厅中端坐的文子琢,顿时呆若木鸡。等他看清楚眼前之人,随手把酒壶塞进了一旁阿福的手中,接着就扑在文子琢脚边,抱住她的双腿,好一顿痛哭,一边哭一边道:“老天开眼哪!夫子总算把你盼回来了!跛足也好,踵伤也罢,只要回来就好!”文子琢没想到平日严厉的袁夫子今日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旁边的阿福看不下去了,一把拽起袁夫子,道:“小姐平安回府是好事,你怎么跟哭丧似的。你看小姐,哪有什么跛足踵伤的,都是你这乌鸦嘴!”
袁夫子这才擦擦眼泪:“对,对!我是高兴的,喜极而泣!”然后又看看文子琢的脚,说:“小姐,许家姐妹回府之后送信来说你脚伤了,可是痊愈了?”
文子琢站起身在厅中转了两圈,说:“早就好了呢,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袁夫子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又埋怨阿福道:“小姐回府,你怎么也不与我言语一声?”
“和你言语?你哪天不是醉乡里睡?我怎么和你言语?”
“君子伤痛在于心,不在于行。文府罹难,夫子我亦痛彻心扉。可叹苍天悠悠,亦有其极!”
阿福和袁夫子自文老将军在世之日起就入了文府,名义上是文府的家仆,实则与亲人无异。文子琢从小便多得两人呵护,很多文府重要事宜文将军也要与袁夫子商议一二。等到袁夫子平静下来,他对文子琢讲了她失踪当日府中发生的事情。
“那日我在府外听到一些文将军的消息,便赶忙回府想要告知夫人,没想到刚走到夫人房外,便有两个黑衣人从房中冲出,飞身出府。等我再进入房内,夫人已经自缢身亡。后来夫人侍女丽儿也来到房中,我与丽儿一同将夫人放下。紧接着就是府中走水,我怕密室中的剑谱和兵书有失,便赶去密室查看。”说到这儿,袁夫子停了一下,望望文子琢,道:“小姐,密室中的剑谱和兵书原本是要等到小姐出嫁之时方传于小姐的,是以小姐并不知晓所在。密室入口就在夫人卧房里屋之中。当日我到了密室中,发现密室之门敞开,剑谱和兵书亦不知所踪,想来定是被那两个黑衣人盗去,夫人肯定也是因为失了剑谱和兵书,一时想不开才愤而自缢啊!”袁夫子说完,又止不住地以袖拭泪。
文子琢听了当日情形,想到自己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也不禁哽咽起来。张青阳在一旁见文子琢伤心,拉了她的手,道:“子琢,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太难过了。不过,当日若是袁夫子看到两名黑衣人刚从门内冲出,便发现夫人身亡,未免太过蹊跷,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文子琢听了,心中对此也很是起疑,总觉得袁夫子见到的两名黑衣人与追杀自己的凤凰二使有所关联。
袁夫子这才注意到张青阳,问道:“这位是……?”
“哦,这位是我师兄张青阳,我已拜投东垣派门下。”然后文子琢便将自己被人掳走之后的诸多事件一一讲给阿福和袁夫子听,两人这才明白个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