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痕没有等到李玄鉴派人来接,却等来了琅玕四人。琅玕和田清欢不知道临济寺还藏有这样的秘密,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
上官玉烛看张无痕在寺中住宿多有不便,恒州城距离临济寺很近,不如请张无痕和大家回家去住。龙昙因为文延义离开了临济寺,还没想好下一步的行动,上官玉烛的提议甚合其意,于是,张无痕跟随四人告别了慧照禅师,去往恒州城上官家中。
上官怀德夫妇与一双儿女多年未见,一日之间,不光儿女归家,还带回了自己的好友,夫妻两人真是比过节还要舒心。
看到田清欢脸上的斑痕,听她讲述了日微山之事,上官夫妇又是感慨,又是心疼,黄夫人抱住田清欢垂泪许久,还要埋怨上官玉烛没有照顾好妹妹。又见到琅玕和张无痕,听说是文子琢的儿女,上官夫妇喜出望外,视如己出。
不过,在这几个小伙伴中,最得上官夫妇欢心的要数龙昙了。龙昙本就是聪明活泼的性子,围在上官夫妇身边口口声声地叫着“伯父伯母”,一会儿温存,一会儿撒娇,片刻之间,死气沉沉的上官府邸变成了欢声笑语的闹市一般,上官夫妇别提有多喜欢了。
上官玉烛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龙昙怎么这么有活力,倒是比往常田清欢在家时还要更能折腾些。可是,看到现在田清欢略显忧伤的样子,上官玉烛又觉得很伤感。好在有琅玕在侧,田清欢的眼神中才现出些许光芒。
当晚,安排好大家的住处,上官夫妇回到两人自己的房间,便开始盘算起儿女们的婚姻大事。上官玉烛和田清欢的心思,二老是看得出来的。龙昙和琅玕,模样人品也都是他们满意的。想到一直以来为这双儿女操心的姻缘之事,这么快就有了着落,上官夫妇连梦中都是笑的。就连张无痕的姻缘,上官夫妇也开始费心地想要张罗起来。
第二日一早,上官夫妇和张无痕聊起了家常,聊到自己身子有些不适之处,张无痕便给二老开了个调理的方子。正要派人去抓药,龙昙见到了,纠缠了张无痕半天,嘀嘀咕咕了一阵,张无痕便给她也开了个方子,龙昙欢欢喜喜地拿给府中之人一并抓了药去。
上官玉烛见了,以为龙昙病了,不知道是否应该关心一下,还没来得及问,龙昙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又过了一阵子,只见龙昙端了药碗过来。
“你这是,给我的?”上官玉烛不解。
“是啊!”
“刚刚你跟无痕妹妹讨要方子,是在给我抓药吗?”
“是啊!”
“我又没病,干吗吃药!”
“你不是之前受伤了嘛,给你补补。”
“我都好了呀!”
“哎呀,都说是补身体的了。我特意要的方子,说是很补的,快喝吧!”
上官玉烛一脸嫌弃,皱了眉头,不情愿地一口气都喝掉了。
“苦吗?”
“还好,不太苦。”
“嗯,厨房还有,晚上再喝。”
“啊?还有?”
“是啊,一天三顿。”
上官玉烛哭笑不得,不知道龙昙搞什么花样。
午后,龙昙要出门逛一逛,上官玉烛便陪了一起。田清欢不欲出门,也被黄夫人撺掇着戴了面纱出去走走,琅玕自然要相伴左右。至于张无痕,非要宅在书房,只好随了她去。
来到恒州城的街上,龙昙是最兴奋的一个。什么吃的玩的,见一个买一个,不光自己买,还要给上官玉烛买,虽然都是由上官玉烛付账。
这时,看到一个布庄,龙昙停下脚步,问道:“玉烛哥哥,你家不是做布庄生意的吗?这是你家的吗?”
“是的。”
“那我进去看看,你送我一块布吧,我要做一身漂亮衣服。”龙昙说着便进了布庄。
走了这一路,上官玉烛手上拎的,肩上背的已是大包小包,拿不过来的一些还要劳烦琅玕帮忙。这下龙昙进了自家的布庄,上官玉烛正好可以进去歇歇脚。四人便都入了布庄。
布庄的掌柜认出了上官玉烛,急忙从柜台后面出来,招呼伙计上茶招待。田清欢和琅玕在布庄内随便走走看看,上官玉烛坐下边喝茶边休息。
布庄内还有几位顾客,一位小姐正在选布,看了上官玉烛进来,她便目不转睛地盯了上官玉烛,一边瞅,还要一边笑嘻嘻地与身边另一位小姐窃窃私语。
龙昙耳尖,仿佛听到她们在夸赞上官玉烛长得俊朗标致。于是,龙昙立时踱步到这两位小姐跟前,拔出崇因剑,将二人眼前的一块布料三两下划出了一块整齐的网格。这布料原是双层密织,龙昙用剑的力度掌握得倒是刚好,一层划出了网格状,另一层还安然无恙。
龙昙在这边无缘无故地搞这么一出,两位小姐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该夸赞龙昙的剑法漂亮,还是该赞叹布庄的布料考究别致。
这时,只听龙昙缓缓地低声说道:“你们若还想保住自己的眼睛,就不许再看!听到没有?”说着,向上官玉烛的方向示意了一番,两位小姐才明白过来,是她们爱慕的眼光惹出了祸事。想到龙昙出剑的身手,两人赶紧收了目光,迅速逃了出去。
上官玉烛听到龙昙这边有些动静,凑了过来。两位小姐刚被吓跑,只剩龙昙,还有那一块被崇因剑裁出花样的布料。
“你干的?”上官玉烛指着布料问道。
“对。”
“这布料有什么问题吗?怎么被你弄成这样?”
“长得太好看了!不想让别人看呗。”
“啊?”上官玉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说,长这么好看就该给我一个人看,非要露出来给别人看了去。”龙昙撅了嘴,气呼呼地说道。
上官玉烛不知道龙昙为什么生气,如坠云雾,道:“这布料,你是非常喜欢,不想让别人看吗?”
龙昙瞥了一眼那块布料,又看看上官玉烛,说道:“我喜欢,非常喜欢。就这一块布料吧。”
当下,田清欢和琅玕也选了自己喜欢的布料,布庄掌柜为他们四人量了身材,上官玉烛以为像往常一样,三五日便可做好送到府上。谁知掌柜面带难色道:“上官公子,三五日怕是不行了,要十日之后才能做好。”
上官玉烛觉得奇怪,问道:“怎么这么慢?平时不都是最多五日便做好吗?”
“现在宫中要办喜事,采办了大批布料,赶制了吉服,人手忙不过来,所以要慢一些。”
“喜事?什么喜事?”
“太子和亲的喜事。”
“什么?”不独上官玉烛听了目瞪口呆,田清欢和琅玕听了也是大吃一惊。
布庄掌柜也被众人的反应吓到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太子和亲是国之大事,为何没见国中宣布呢?”
“这个就不清楚了,大约是要过一阵子才会正式宣布。虽说没有宣布,但这件事似是早就定了的,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上官玉烛转头看看龙昙,见她一脸平静,问道:“你也是早就知道的?”
龙昙道:“对呀。”
“那你怎么没对我说过啊!”
“关你什么事?我干吗要告诉你?再说,关我什么事?我干吗要说?”
“若是太子和亲,无痕妹妹怎么办?”
“哼!你的妹妹还真多!太子娶两个女人算是少的,有什么奇怪的!再说,无痕是怎么想的,你们也没问过她啊!也许她并不在意呢。”
上官玉烛看向琅玕,琅玕外表依然平静,心下早已慌乱。
傍晚,上官玉烛四人满载而归。听说四人去布庄做了新衣服,上官夫妇悄悄派人去打探了四人的身材,在他们看来,四人新婚的吉服也可借此早早备下了。
琅玕独自去到张无痕房间,看她在读医书,琅玕有些迟疑。他记得之前去到宫中时,确乎是有和亲这桩事的,他知道李玄鉴对张无痕的心意,只是张无痕的心思,琅玕还不清楚。
“无痕,我想,你和太子在一起那么久了,你对他,有没有特别的感觉?”
“什么?”张无痕只顾看书了,完全没有听到琅玕在说什么。
这时,龙昙和田清欢就像约好了一般,也来到张无痕的房间。看到琅玕也在,龙昙笑了一下,对他道:“你不会也是来问同样的问题吧?”
琅玕显得很是局促。
“无痕,我想问你,你喜欢太子吗?”龙昙问得直接又干脆。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张无痕放下了手中的书,答道:“喜欢。”
“那倘若有一天他变心了呢?”
“他不会的。”
“如果会呢?或者,即使他没有变心,可是他娶了你,也娶了其他女子。你该怎么办?”
“还可以这样吗?”
“当然可以。”
张无痕想了一下,道:“那我便离开他,忘了他,过好自己的生活,永生永世再不与他相见。”
果然,天下没有哪个女子是愿意与他人共享自己的爱情的,大约男子也是一样吧。
田清欢听了张无痕的回答,苦涩一笑,道:“情之一事,哪是轻易便可忘怀之事!”
张无痕淡淡地说道:“不爱之人,何必放在心上!天高地阔,青山流水,执着于一段被辜负的感情,甚是无趣。”
“呃,你到底喜不喜欢太子啊!听你这么说,我会觉得你一点儿都不喜欢他。”龙昙问道。
“我喜欢他,皆因他情我愿,才会将他镌刻于我的生命之中。但爱若烛火,相爱时,于相爱者可取暖,可驱寒,烛火已灭,就当另寻他处,何必再作徘徊留恋。”
“那一旦将来要抛弃掉这样一段深刻的回忆和情感,不会受伤吗?”田清欢不解。
“应该不会吧。人活一世,总要忘掉很多事,如果忘掉就会受伤,那这伤得也太容易了!我并不觉得人会如此轻易受伤。况且,人总归要在这世间消失的,记住的事又真的能留下来么?记住和忘掉终究无甚差别,记住那些于己不快之事,不过是自寻烦恼。”
“你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不过若是我的话,人若负我,天涯海角,我必杀之!”龙昙积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田清欢和琅玕听了龙昙的话,不禁为上官玉烛捏把冷汗。不过,听了张无痕的这一番话,琅玕倒是对她与李玄鉴之事少了些担心。若李玄鉴能痴心如一,自是好的,若不能,他必带张无痕离开,想来张无痕也不会过多留恋。
“清欢姐姐,你呢?若是有人负了你,你当如何?”龙昙一边问,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琅玕。
田清欢不答,快速转身,离开了房间。屋内的琅玕,暗暗叹息,心头似是挂了一条锁链。
吃过晚饭,龙昙又给上官玉烛端来了两碗补药,然后吃着棒棒糖,眼巴巴地瞅着上官玉烛吃药。
“怎么是两碗?”
“一天三顿,你上午才喝了一碗,中午没喝,晚上自然是两碗。”
上官玉烛心想:“你倒算得明白。”他忍了心中的无奈,在龙昙的监督下乖乖地喝光。龙昙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
一弯新月挂空,寒枝料峭,上官玉烛心中却是暖流涌动。
“你跟我来。”上官玉烛拉了龙昙的手,带她出了门。
“去哪儿?”
“去一个地方,我小时候常去的。”
不一会儿,上官玉烛和龙昙来到一处小山坡上,坐定。四周漆黑如墨,只有天上的星空闪烁不定,远处的人家灯火微明。乍一看去,仿佛星河倾泻人间,化作了珠玉点点,又像是苍穹照镜,倒影重重。
“哦,从这里看去,景色真是美!”
“是啊!你也喜欢吗?”
“喜欢!”
上官玉烛望望坐在身侧的龙昙,实在是觉得她比夜空的景色更美。
龙昙转眼瞧见他,突然叫道:“呀!你在流鼻血!你是不是病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上官玉烛这才低头摸一摸鼻子,果然在流鼻血,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道:“哦,没有。”
“可是你在流鼻血啊!”
“这不是很正常吗?你给我吃了那么多补药,不流鼻血才怪!”
“吃补药怎么会生病流鼻血啊!”
上官玉烛非常认真地答道:“昙儿,补药是给身体比较弱的人吃的,我身体健硕,今天吃太多补药了,所以才会上火流鼻血。”
“不可能,这方子是无痕开的,她怎么可能给你开流鼻血的补药。”
“那你一定是在无痕妹妹那里把我描述成一个受伤又娇弱的人了。”
“哦,好像是哦。”龙昙回忆了一下,仿佛确是如此。她又不放心地从口中取出棒棒糖,问道:“你确定你不是生病了吗?”
上官玉烛笑道:“我确定。若你不信,我们去找无痕妹妹再把把脉?”
龙昙想了想,摆手道:“算了吧,不是病了就好。那剩下的补药怎么办?我可是买了好大一包。”
上官玉烛很是无奈,道:“可以给我父母啊,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是很好,这些补药应该很适合他们。或者,如果你真的只想让我吃的话,我可以每天少喝一点。”
“那,也行吧,都可以。”
“可是昙儿,你解毒手法如此娴熟,当精通药理,怎么会连补药的药效都不懂啊!”
“解毒和补药能混为一谈吗?隔行如隔山,你不懂。”强词夺理果然是龙昙的强项。
“好吧。”上官玉烛又问道:“昙儿,你为什么突然要给我喝补药呢?”
“嗯,怕你生病。”
“你觉得我会生病?何以见得?”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担心,担心你受伤,担心你生病,担心你不在我身边,担心你的目光会移至他人身上……总之,担心很多。”龙昙将棒棒糖拿在手中,回答得真挚而坦诚。
上官玉烛突然有些感动,他没想到龙昙一旦动了心,竟是如此。他全神贯注地瞅着龙昙,龙昙的嘴唇犹如一朵黑夜绽放的玫瑰,而她整个人又像是充满魔力一般,吸引着他不断地靠近,再靠近,直到他的唇贴上了那朵玫瑰。
“昙儿,可以吗?”上官玉烛重新保持了自己和龙昙之间的距离,有些不安。
龙昙没有回答,却扔掉了手中的棒棒糖,一把将上官玉烛压在身下,按住他的双肩,回吻了他的热情。
在两人回家途中,龙昙在上官玉烛前面走得趾高气昂。
“今后,你不许受伤,不许生病,听到了吗?”
“知道了,都听你的。”
上官玉烛在龙昙身后走得满心欢喜。
“对了,玉烛哥哥,今天我们去问了无痕,问她如果太子另娶他人,她当如何。她说她会忘了他,再不与他相见。”
“无痕妹妹倒是个淡然又决绝的性格。”
“你猜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上官玉烛笑了笑,回答道:“你会杀了我。”
“咦?你怎么知道?你听到我说了?还是谁告诉你的?”
“都不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能猜到。”
“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可不光是要杀掉你,还会杀掉你全家,你的亲朋好友,一个不留。”
上官玉烛摇摇头,哭笑不得。
“怎么样,怕了我吧,你还要和我在一起吗?”
“要。”
“那如果你负了我……”
“你就照刚刚你说的那样去做。”
“你不生气吗?”
“是我负你在先,都是我应得的,我干吗生气?”
“嗯,你真好!”
“这就好啦?那你要不要亲我一下?”
“不要。”
“那我要不要亲你一下?”
“也不要。”
两人一边走,一边玩闹。
“好像起风了,星星都不见了,玉烛哥哥,是要下雨吗?”
“嗯,好像是呢。我们快走吧!”
上官玉烛和龙昙终于赶在这一场夜雨之前回了家,但是,有些人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那日晚间,田清欢和琅玕也出了门,不过,却是与上官玉烛两人走的相反的方向。上官玉烛带龙昙去看夜景,田清欢却被琅玕带去了夜市。
白日逛街之时,琅玕便看出了田清欢心中的那份小心。
自打他们两人被从凤凰二使手中救出,田清欢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确切地说,是田清欢因为面容被毁的那一日起,她就再未有过展颜。不管是戴了面具还是戴了面纱,田清欢心中那份自卑都依然存在。外界一切的声音和动作,在田清欢看来都带有嘲笑她的意味。
恒州城中,那些田清欢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摊位,还有她熟悉的诸葛老儿,都成了她躲避的对象。她习惯了低头,习惯了躲避外物,也习惯了沉默寡言和封闭自己。琅玕除了默默地守在她身边,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晚间,琅玕看上官玉烛和龙昙出了门,便也坚持带田清欢出门来了夜市。白日的阳光太过耀眼,夜间的黑暗倒是让田清欢觉得更为舒畅自在,稍稍得以喘息。从田清欢的眼神中,琅玕看到了些许的轻松,他的心也跟着有了活力。
琅玕本就是个内心敏感之人,如今的他,在田清欢面前更为谨慎不已。
十一月的江南,降水已经很少,当日竟罕见地下起了夜雨,将夜市的商铺、行人打得七零八落。田清欢一边躲雨一边往家跑,琅玕不及相拦,她便带了他跑向了相反的方向。等到田清欢反应过来,已是离家越来越远了,想要再转回家的方向,看看夜雨颇大,怕是两人都要淋湿了。
两人躲在一处檐下暂作停留。夜雨阵阵,粗粝如沙,清冷如冰,街上人迹已空,只有田清欢和琅玕被这夜,这雨困在了原地。琅玕望向田清欢,黑暗之中,只能看到她的轮廓。
琅玕想到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也是这样的檐下,这样的躲雨。那时的田清欢,还是那样心思澄净,无忧无虑,如今的她,却如这夜雨一般,寒意逼人,让人捉摸不定。
这时,田清欢像是发现了什么,她跑出了檐下,敲开了对面院落的门。原来,这院落也是上官家所有。田清欢在对面的檐下躲了半晌才发现眼前就是自家另一处宅院,于是,便带了琅玕进去躲雨。
一场夜雨,怕是真的只为撮合一对有情人吧。